嗨特小说>都市情感>一篇日常慢热文>第5章 等风的孩子

  那天分别的时候,两个大人特意支走了小孩,张姨略带歉意地说:“真是麻烦你们了,我已经联系上于小姐了,她说等她身体恢复好后,就会回国接小鱼。”

  这话多少有些见外了,周曼摇头:“这不叫麻烦,本来就该我们家负责的,倒是要谢谢你,还愿意照顾陈小姐。”

  “这有什么,我就是个拿工资的,有工资什么活都干。”张姨笑着,时间不早了,临走时她看了于映很久,眸子闪了又闪,最后转身离开。

  送走了张姨,周曼也在原地怔了一会。于淼刚送到医院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急急忙忙跟着去了手术室。哪怕从医多年的她,看到那一幕也眼睛直发黑。

  从腰部肋骨开始,一道深深的压痕,将人分成了两半,除了皮肉,没有一根骨头是连在一起的。

  那场手术让她记忆尤深,也让她心怀愧疚,这是他们家的债。

  *

  见过了张姨,之后的几天于映心情都是好的,也不排斥魏家的人了。

  下午看电视的时候,两个小孩挨在一起坐在沙发上,于映一会啃两口西瓜,一会低头去扯自己的裤头,这样的异样出现了几次后,魏允问他:“你手还沾着西瓜汁呢,扯自己的裤子做什么?”

  于映小脸有些红,窘迫地看了一眼魏允,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的裤子涨涨的,不舒服。”

  “嗯?”魏允放下手中的西瓜,又拿纸巾草草擦了一下,跪在沙发前,伸手在他大腿上抓:“腿不舒服吗?”

  他握住于映的脚腕,将裤腿往上卷,露出的却不是腿应该有的肉色,而是丝滑的白色腿袜。

  那是专为那些腿脚不利索的人设计的血液循环袜。于映的腿不好,一年四季都要穿,到了夏天通常是里面穿着,外面再套条裤子。

  于映看见魏允在他的小腿上捏了捏,问:“有感觉吗?”

  “没有。”于映摇头,他腿上的神经坏了,一直是没感觉的,他摸着两个大腿根:“这里涨涨的。”

  “涨涨的?”

  魏允挠了挠后颈,于映其实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不会用话语说出来。

  他是太久没做复健,腿部附近的肌肉不适了。

  复健的工作一直是张姨做的,但自从出事后,她就在医院待着了,没时间给于映做复健,其他人也没想起来这回事。而于映是吃亏在不会描述,明明是腿根儿涨,说是裤子涨。

  于映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干脆身体一斜,躺在沙发上。魏允还跪着呢,他这样躺着只能看见魏允半个脑袋。

  指了指自己的腿:“你帮我按按。”

  魏允点头,手撑着地板起来。小瘸子的腿是没有知觉的,方才他自己上半身躺下了,腿还歪着,魏允费力地将其摆正,两只小手一下一下在上面按。

  电视还在放着,茵茵在茶几脚下绕来绕去,于映歪着头去看魏允。

  这些日子他都和魏允待在一个屋,魏允不像他,留着一头卷卷的蓬松的头发,而是剃得整整齐齐的一小茬,又干净又很酷。

  于映看着他就想起之前和于淼的约定,他一直惦记着这个事,于是说:“你还记得吗?我之前说要带你去我家看我爸爸的,只是他工作太忙了,没时间。”

  魏允手上动作一停,又继续按,他不会做复健,就是手指在上面乱抓。

  于映又把脑袋歪到另一边,脸对着沙发靠背,手轻轻碰上面的小绒毛:“张姨说,我爸爸跟你爸爸是在一块儿上班的,怎么你爸爸总是回家,我爸爸就不回呢?”于映又问。

  这是他第二次在魏允跟前提起爸爸了,平时也在大人跟前提过,但大家都忍着没说,一是没忍心,二是怕于映接受不了。

  只是真相总是要被揭开的,人也要学着长大,魏允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住,他看着于映说:“你爸爸不会回来了。”

  碰小绒毛的手有些怔住,于映心里慌了一下,但跟魏允说话时还是笃定的:“会啊,他说了,等他忙完就回来,那天张姨也是这样说的,你不是在旁边的吗?你也听到了啊?”

  他说到后面声音有点大,还有点抖,魏允能感受到他逐渐升起的情绪,却还是重复了一遍:“他不会回来了。”

  于映立马嘴张想要反驳,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小脾气上来了,一整个下午都没和魏允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家长们察觉到了两小孩的情绪,相互对视了一眼,没有过问,等他们去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才听到两个小孩在客厅吵。

  “白天你说的那些都不对,但你是我朋友,只要你跟我道歉,我就不生你气。”于映像白天一样坐在沙发上,低着头鼻尖有些红,说话的时候眉头紧皱,很认真。

  魏允坐在另一头,怀里抱着茵茵,也固执地说:“没有不对,你爸爸不会回来了,”后头又紧跟了一句:“他已经死了。”

  于映又是一哽,闷气在心口打转,用最大的声音去反驳:“他怎么就不会回来了,他会回来的!”

  他的注意力始终在‘不会回来’四个字上,‘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可以被忽略的词。

  茵茵被他突然放大的声音吓到,跳出了魏允的怀抱,魏允站起身,认真地看着于映:“他已经死了,死了就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不会来见你,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懂吗?”

  魏允的话说得干脆又直白,戳破了套在于映周围的保护膜,于映坐在沙发上,小胸脯气得一上一下,眼珠子也上下乱扫,大脑却在回味刚才听到的话。

  从懂事起他就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别的小朋友能出去玩疯跑,他只能待在家里,别的小朋友有爸爸妈妈,他却只能和爸爸亲近,妈妈不记得他,他甚至都不可以叫她妈妈。

  双亲当中,只有爸爸是他可以依赖的。但爸爸工作忙,很少回家,见不到他是常事,对此于映也已经习惯了。

  他习惯爸爸是这个样子,习惯很长时间都不能相见。可他不能接受,魏允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爸爸这个人了,他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他不能接受。

  于映死命掐着身下的沙发,泪珠从眼眶滚落:“你太过分了,你要跟我道歉,跟我道歉!”

  “我会跟你道歉的,但是你爸爸确实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啊?”于映呜呜地哭了,他推了魏允一把:“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啊?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哭得很可怜,手背不停地抹眼睛,只要一想起魏允说的话,脑子里就全是于淼的样子,哭得都要岔气了。

  他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要这样说他的爸爸?他的爸爸真的不会回来了吗?真的死了吗?

  为什么人会死?死了他又该去哪里找爸爸呢?

  客厅的动静太大,两个家长跑了出来,周曼想要去抱于映,却被他推开:“不要过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让一个五岁的孩子接受死亡的含义,是件残忍的事,于映在沙发上哭到了半夜才累得睡了过去,魏允也被魏正初拉到门外训斥了一番,说他不懂事,在于映面前乱说话。

  那天过后于映就再也不和魏允说话了,连见都不想见他,就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抹眼泪。

  情绪僵持不下的时候,于淼的葬礼开始举行了,本来一开始是打算等于小姐回国后办的,但因为车祸行程也就搁置了。

  于淼生前交际不错,葬礼上来了很多人,于映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些人向没有色彩的照片鞠躬,垂在大腿上的手紧了又紧。

  葬礼中途于映心里都憋着酸,泪花含在眼眶里,看人都是模糊的。直到张姨带着小陈出现的时候,隔着老远叫了他一声:“小鱼。”

  熟悉的声音唤醒了于映的意识,也唤出了奔腾的热泪,于映像以前一样张开双手,瘪着嘴喊:“张姨!”

  之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在此刻都滚了出来,于映哭得声嘶力竭。这几天他哭了太多次,声音都哑了:“我想要爸爸,我没有爸爸了,张姨……”

  “他为什么要死啊?他不是都跟我约好了,要回来的吗……”

  那天阴沉沉的,于映抱着张姨不撒手,在他们身后,小陈一句话也没说,她也像于映一样,坐在了轮椅上,一条安全带系着她的腰。

  葬礼过后一切终归于平静,于映再怎么不愿意,也被接到了隔壁魏家生活。新的环境让他极其不适,胆子比以前更小,心里总是在想,自己没有家人了,是没人要的小孩。

  没人要的小瘸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会频繁醒来喝水,以前只要他按呼叫器,张姨就会过来喂他,现在张姨不在,他不好意思,渴醒了只能忍着。

  忍了几天后,小瘸子学聪明了,上床前会让周曼在床头柜放一杯水。

  夜里他再次醒来,歪着头伸手去够柜子上的水杯,但不管怎么换姿势,都始终差点。重如巨石的腿拖拽着他的行动,他只好手肘撑着上半身,一点点往边上挪。

  房间里没有开灯,他一个不注意就按空了,整个人从床上跌下来,摔了个屁股蹲。

  于映撑着冰凉的地板想起身,屁股阵阵的疼,他在黑暗里急得想哭,最后也真的哭了,懊恼地打自己的腿,房间里回荡着‘啪——啪——’的声音,和他低声抽泣的声音。

  魏允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听到有动静,连忙起床跑了过来。

  灯亮起的时候,于映打自己的动作顿在空中,回头往门口看,脸上还挂着泪痕,魏允被他这副模样给吓到了:“你干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