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同罪>第五十三章

  哗哗的水声是这个相对安静的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了。

  龚月朝脱光了衣服,站在洗手间的半身镜前,仔细的端详着自己。

  镜子里出现了一副精瘦的身材,薄薄的一层皮肤下面,便是几乎能数得清根数的肋骨,谁见了他,总会刻意去评价他的身材。因为他实在太瘦了,自从今年年初受了伤,好像伤了元气,在里面吃得又不好,掉下去的肉便再也没涨回来。似乎每个人都说他长胖一点太难了,是啊,心事多、心思重,就好像吃进去的食物都浪费在了思虑上,身体一点都没有得到补给。

  他左肩膀上有块粉红色的肉疤,在他那光洁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他用右手触碰上去,当时那种痛斥心扉的记忆又重新回到脑海中,他闭上眼睛,努力了一会儿,才将那痛感摒弃掉。

  这身材,实在是没有美感的,他开始幻想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多长些肉这件事了,镜子里的自己变成圆圆脸的那个样子,想想就觉得好笑。

  浴缸的水很快就满了,他抬脚踏了进去,温热的水顿时淹没了他半截腿肚,突如其来的热度使得他从下到上的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缓缓坐到水里,浴缸里的水便溢出去了一部分,他深吸一口气,将整个人都沉在这水中,顿时,便有种漂浮着的不安稳感以及水压让他的意识有了一阵短暂的空白。——就在那一瞬间,他卸掉了过去沉重的包袱以及对未来生活的不安与憧憬。他战战兢兢地过完了前面三十多年的岁月,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和体会。他竟享受起这种感觉来了,但随着体内的氧气在急速消耗,大脑发出了危险的信号,他吐出几口气,将最后一点氧气耗尽,终于在极限的边缘,扶着浴缸从水里钻了出来。水珠便顺着他的脸颊密集的滴落,他搓了搓脸,嘴角咧出一个弧度来。

  自由,真好。

  他将自己从里到外清洗得干干净净,拉上了遮光窗帘,又在门口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关掉所有室内光源,开足了冷气,将自己裹紧厚重的被子里,昏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几乎无梦,他醒来的一瞬间,似是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忘了身在何地,如果不是这张床的床垫太软,他甚至还以为自己依然在那牢狱之中。

  外面有些声响,他起身拉开了窗帘,幽幽夜色中,在远处的几点光的照耀下,竟然能看出丝丝的秋雨正飘然的落着,打在玻璃窗上,形成了光怪陆离的斑点。

  夜晚的霓虹灯,是那个过于偏僻的监狱里所没有的。这一千多个日子,每一晚,除了塔台的探照灯和月光,他几乎看不见其他颜色的光亮。远离繁华与喧嚣之后,他突然觉得这种热闹显得格外珍贵。

  龚月朝也将窗子打开,一瞬间,一股沁人心脾的泥土的香气伴着凉意在一瞬间浸透到了他的鼻腔,他贪婪的吸了几口这样的空气,伸了个懒腰,终于有了出狱的真情实感。

  想起来还要去陈煜生家拿东西以及接回二饼,龚月朝变得兴奋起来。

  他哼着歌,从空了大半的行李包里找了件T恤,套上的那一瞬间,想起这衣服还是秦铮铮给他的。这孩子在他身上投入了很多心思,很多金钱,就这样被自己这样无情的拒绝了,他还是有些不忍。金钱好还,情债难偿,他只希望秦铮铮快点走出来,他也好轻松些。

  从房间出来,坐电梯下楼,中间上来一对痴缠的情侣,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搂搂抱抱,就啃在了一起。还真是碍眼,也不成体统,不过三年时间,社会已经开放成了这样吗?龚月朝都替他们红脸,他别过头不看,电梯厢里挂着的一则卖楼广告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广告上是用软件做出来的概念小区,底下有一排小字,这样写:“翠玉花园,你理想中的家。——随江雪峰建设工程公司董事长王雪绛携全体员工期待您的到来。”

  原来这几年,随江的平面广告水平依然没有提高。不过,看起来王雪绛在拿到了时沐城的那部分股权之后,过得还挺不错。

  电梯停在一楼,那对男女终于从胶着的状态分开,先一步出去了。他跟在后面,按照墙上的指示来到大堂,正要出门,一个穿着制服的经理模样的人喊住了他,问:“请问,您是龚月朝先生吧?”

  “对。”龚月朝点头。

  “哦,那太好了,这边有点东西给您,看您房间挂了勿扰的牌子,就打算等您下来的。”那个经理很有礼貌,给人很好的印象,他转身去前台拎了一个纸袋子出来,对他说:“这是时沐城先生让我转交给您的。哦,对了,这里面还有一封信,是个年轻小伙子留下来的,我见都是留给你您的,就放在一起了。”

  纸袋子里面是陈煜生给他的手机,当时放在了时沐城的车上忘了拿,至于那封信,应该是秦铮铮留给他的。

  他道了句谢,不急着走,踱步到休息区,先拆开了手机盒子,把那个比他以前用的手机大了不止一圈的手机请了出来,找到开机键,长按几秒,一颗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出现在屏幕上,他随手把手机揣在了裤子口袋里,又把盒子放回袋子,这才拆开那封信。

  好像上一次看秦铮铮写给他的信是一个月之前,当他那熟悉的字体呈现在他眼前时,竟有种没来由的亲切感。信纸是这家酒店提供的,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年轻人坐在他这个位置,在午后的阳光下写了这封信。

  信不长,内容是这样的:

  龚老师:

  你好!

  又给你写信了,很久没动笔,感觉手都生了。

  你上楼之后,我真的有种冲上去追你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我觉得自己那么做是在讨人嫌,会让你更将我撇开,所以我才决定写这封信,等下会拜托酒店的人转交给你。

  我觉得,你所担忧的,还有你拒绝我的原因都是不成立的,怪我嘴笨,没解释清楚。其实,我从没怪过你,也从来没觉得你在吊着我,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曾经站在你的立场思前想后,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能理解,但是我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因为你都还没有感觉到我的真诚以及我对你的心,你就对我说了拒绝。而这些,我原本是打算在你出狱之后,一点点的呈现给你的。

  在我看来,时间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我妈更不是。你所认为的,全都不是什么问题。

  所以,你就把这一切交给我来解决吧。

  你说希望我结婚,生子,那只是你希望的而已。因为我的路,我都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既然选择了,我就没打算回头。

  三年半的时间,是足以让我成长起来的,我真的已经不是那个七、八年前还在读高中的小孩儿了。你才真真切切地接触了我半天而已,都还没来得及看到我的成长,就说了拒绝,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相信我,龚老师,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是我的胜利。

  秦铮铮

  这大概是秦铮铮写给龚月朝最短的一封信了,纸上工工整整的字迹,比以前有了挺大的进步,内容也不再是过去的“思想汇报”了,而是呈现给他的一颗坚毅的决心。

  龚月朝读着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想起几年前那个少年,就站在篮球场上,在一场PK中输给他之后,露出那不服气的神情,挑衅地对他说:“龚老师,你等我打败你。”

  就这样,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变了,其实一点儿都没变,真是幼稚死了。

  龚月朝吐了槽,收起这封信,塞回到信封里,装进了那个袋子。

  他走出酒店的大门,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坐上车,跟师傅报了位置,很快,车子便驶入了雨中。

  龚月朝从出租车上下来,就被小区保安拦住了,保安是个年轻人,面生得很,想必是新换的。他报了陈煜生的名字,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不是坏人的样子,也没废话,就让他进去了。

  雨已经小了些,龚月朝没带伞,雨丝打在身上有微微的凉意,地上汪了不少的水,没走几步,他的鞋子就湿了,他按照记忆找到了陈煜生的家,从院子看去,偌大的房子,唯独两间卧室开着盏昏暗的灯。

  他正要按门铃,一条英姿飒爽的大狗便从院子角落的房子里冲出来,堵在院子的门口,“汪汪”的朝他叫着,还以为他是什么坏人。

  “八条。”龚月朝喊它,那条狗明显怔了怔,但马上认出了他,立刻愉悦地摇起了尾巴。他蹲下来,把手顺着栅栏的缝隙伸了进去,八条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先让他揉毛,后来又舔又咬的,咬也只是在逗趣似的,显得兴奋极了。

  这会儿,客厅的灯亮了起来,很快门也开了,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小姑娘从屋里出来。她也跟八条似的,看见他先愣了,随后便跑下来,赶紧开了院子的大门,紧紧的抱住了他。

  “干爸!干爸!我想死你了。”

  龚月朝笑着,抱紧了已经长大了很多的陈苗,下午时从妹妹那儿得到的冷遇,很快便在苗苗这边找到了填补。

  “干爸,你想我没?”

  “当然想你了,你都这么大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浑身散发着一股青春洋溢的气息,她嘿嘿笑着,在八条的阻拦中,将龚月朝拉进了屋子,八条也要跟进来,苗苗嫌弃它身上湿,强行将它关在了门外,气得八条一边挠门,一边“嗷嗷”直叫。

  客厅的沙发上,趴着一只胖胖的狸花猫,猫正睡着,还打着小呼噜,来了人也没把它吵醒,龚月朝换好拖鞋便上前几步,一把将那胖猫抱了起来。这猫被吵醒了,正不满的要伸手拍他,应是认出了他,爪子愣是架在半空好一会儿,便收了回去。

  “喵呜”一声叫,满是心酸和委屈,龚月朝将它举起来,将脸贴在他那柔软的肚皮上蹭了好久,蹭得二饼这辆小火车咕噜咕噜直响。

  “二饼,想我了吗?”

  “喵……”

  “二饼想你想的都快得相思病了。”苗苗补充道。

  那年冬天,龚月朝决定要报复王雪绛,只得将它暂时寄养在相熟的宠物店里,还拜托宠物店的小伙子在约定时间送到陈煜生这里来。那天送走二饼,这只聪明又敏感的猫已经很不开心了,等他关上宠物店的那扇门,还能听见二饼不满的叫声。

  如今见了,二饼没怪它,在他手上又蹭又舔的,他都感动得快要哭了。

  他抱着二饼坐在沙发上,揉着它厚实的皮毛,问陈苗:“你爸呢?”

  陈苗往里屋看了眼,小声说:“下午喝醉了,和他小情人在里屋睡呢。”

  龚月朝一听,噗嗤一声笑了,这才注意到门口除了他的那双运动鞋外,还摆着两双男鞋。

  “干爸,你吃晚饭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儿?要不我给你订个外卖得了。”说着就要拿手机。

  龚月朝说:“别点了,一会儿咱们出去吃。你去把你爸叫醒。”

  陈苗满脸都是拒绝,“我不去。”

  “为什么?你不喜欢韦江远?还是……”

  “不是。”

  “那是为什么?”龚月朝追问。

  陈苗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就觉得我爸太不坚定了,嘴上总是念叨着你,却在你不在的时候,跟别人搅和在一起了,他就是个大猪蹄子,大骗子。”

  也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儿学会的这么个词,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劝解道:“别这么说,我跟你爸是好朋友,你爸当然有交往的自由。”

  “干爸……”小姑娘很固执,还要说什么。

  龚月朝却打断她,说:“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爱情这一种表达喜欢的形式的,我和你爸爸太熟了,自始至终都保持一种最稳固的友谊。正好在我不在的时候,有人填补了他的感情世界,我不认为是坏事。韦江远挺好的,小伙子很稳重,你要学会接纳他。你想想,以后你去念大学了,你爸爸身边有个人陪着不是挺好的吗?”

  小姑娘疑惑地看他,然后揽过他的胳膊,问道:“干爸,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喜欢你的人呢?”

  龚月朝想到了秦铮铮,就笑了笑,说:“干爸最喜欢你了。”

  陈苗的脸红了,说了句:“你讨厌,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龚月朝又说:“干爸觉得自己挺好的,没喜欢过谁。”

  “其实你可以试试喜欢别人的。”

  龚月朝愣了愣,转而问陈苗:“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陈苗原本就烧得通红的脸,这会儿更红了,她慎重地点点头,告诉他说:“有。”

  龚月朝笑了,“谁?你的同学吗?”

  “干爸,你就别问了。”陈苗不好意思起来。

  龚月朝见陈苗这欲盖弥彰害羞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猜对了,小姑娘初恋的状态实在是可爱。想起以前自己教过的学生也有这种偷偷摸摸谈恋爱的,旁人都能感觉到他们冒出来的粉红泡泡,甜丝丝的。而此刻的陈苗就是这样。

  似乎因为他们两个的对话的声音太大,又或是他进门时八条那聒噪的叫声,很快便从里屋传来门响,不一会儿,陈煜生光着膀子,趿拉拖鞋,揉着一头的乱毛就出来了。“小朝来了?”他在另外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水。

  “你的酒醒了吗?”

  陈煜生揉着太阳穴,眯着眼睛说:“醒了醒了,睡了一下午了,我这会儿头疼呢,小朝,你快帮我揉揉……”说着,就把脑袋递了过来,显然已经将下午的失态抛在了脑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厚脸皮和不正经。

  他话音还未落,又从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没一会儿,韦江远就拿着一件睡衣出来了,他站在陈煜生的身后,强行将这位尊贵的领导拉在了沙发靠背上,给他揉起了太阳穴。

  韦江远穿了件和下午不一样的大T恤,脖子上有两块暧昧的印子,龚月朝收回视线不看他俩。陈煜生则嫌弃地回头看了韦江远一眼,把睡衣穿上了,然后便理所当然的享受起了属下的服务。

  龚月朝乐得见到此情此景,飘在心头的另一块烟云也一下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