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延回来时,赫兰道一切如常。他回到顾珏所在的房间里,却没看到顾珏的人影。
床上放着顾珏的速写本和几幅画,霍景延拿起来看,是那只受伤的蝴蝶。
霍景延之前见过顾珏的画,这速写本上的落款与他那些画作上的很是不同。
刚刚进入高中时,霍景延曾跟顾瑾一起去过顾珏的画室。画室在教学楼的某一处角落,平日罕有人迹。
顾珏的画室总是乱糟糟的,空气里弥漫着油画颜料的味道。
他们一走进来,顾珏的笔就停了。
“怎么不接着画了?”霍景延凑过去看他的画布:“你在画什么?”
顾珏支支吾吾地回答:“随手涂涂。”
霍景延凝视了那画布半晌:“是个人呢。”
“人?什么人?”顾瑾也凑过来看,自信爆棚:“是不是画的我?”
“不、不是……”顾珏把画布遮挡起来,无奈道:“你们过来干嘛呀。”
“我们要去公路旅行,一起来吧?”顾瑾搂住顾珏的肩膀,提议道:“开沅也的房车,越野也让司机开着跟着。”
霍景延也帮忙搭腔:“嗯,你不是喜欢写生吗?我们帮你把这些画具什么的都带上。”
顾珏摇了摇头:“我不去,你们去吧。”
顾瑾无奈道:“看,我就说他不会去的。你那块表归我了。”
顾珏好奇地看向霍景延。
霍景延叹了口气,又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我是怎么鬼使神差地在你身上押了块表的?”
“哥哥,你拿我打赌?”顾珏赌气地看了顾瑾一眼:“那我改变主意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顾瑾没有惊讶,反而和霍景延相视一笑:“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顾珏这才反应过来:“你们骗我!”
“嗯,实在是太难叫动你了嘛!”顾瑾哈哈大笑。
顾珏气不过,拿着画笔追着顾瑾满屋子乱跑,霍景延无奈地看着他们,好奇地掀开顾珏那副已经完成的油画。
以霍景延的艺术细胞来说,他是决计看不懂的。他的视线下移,看到右下角顾珏的签名。
“这是什么字?”霍景延问。
“珏!”顾瑾忙里偷闲回答道:“只是他写得像画一样……”
霍景延也看过顾珏的一些其他作品,他从海外收回的那些版权作品上,顾珏的落款就是普普通通的名字拼音。
霍景延端详着那张画上的落款,和多年前他在画室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跑到顾珏养蝴蝶的那只纸箱处。他掀开箱子,发现它还是死了。
一股巨大的不详感侵袭了霍景延,他蓦地提高了声调,喊道:“顾珏!”
“我在这儿。”
顾珏的声音从洗手间里传来,听起来只是有些无精打采。霍景延松了口气,便听他又问道:“我能离开这里吗?”
霍景延去开洗手间的门,才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住了。
他正要说话,杜照冒冒失失地闯进屋来,大惊失色:“霍先生!”
“什么事?”霍景延不耐地回头问。
杜照组织了一下语言,凑到霍景延耳边低声说:“霍先生,刚才园艺的人说有一把花艺剪不见了……下午顾先生刚去过花园……”
霍景延看向紧缩的门,心里没来由地一跳。他用眼神示意杜照在门边站着,手又转了转门把。
霍景延的声音变得很柔和,甚至有些令人恍如隔世。
“顾珏,你先出来。”他说:“听话。”
洗手间里很安静。顾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后颈的腺体。
从很久以前开始,顾珏就非常讨厌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
他知道市面上有一种腺体摘除手术,虽然不合法,但技术尚算成熟。听说失去腺体后,身体的一切反应都会失去,那样他就再也不会受霍景延的信息素制约和胁迫,再也不会在他面前像条狗一样发情了。
“霍景延,我问过你的医生了。”顾珏说:“他是个厉害的全科医生,但这里唯独没有外科的手术条件。”
霍景延猛地拍门:“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你出来再说!”
顾珏越是沉默,霍景延就越发焦急,那只蝴蝶的尸体更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找钥匙去!”霍景延向杜照吼道。
顾珏也问过医生,破坏腺体会不会导致死亡。
医生原本是不欲回答的,顾珏指了指那断掉的窗帘绳,笑道:“我只是问问,他连这都想到了,我没机会的。”
“嗯……倒不会那么严重,但如果严重损坏引发大出血,也有一定的几率会……而且一旦腺体损坏,也基本很难再重建。”医生说。
顾珏想,能这样是最好的。
霍景延在门外又拍又踹,门却基本上纹丝不动。他蓦地想起之前他们有一次吵架,直接把顾珏送进了医院。
他如今感觉到的恐惧,早已更甚那时。
事实上,无论他怎么骗自己,他一直都清楚地知道,这份感情早就与顾瑾不再相关。
从始至终,都是他和顾珏两个人的事。
“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想出去,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霍景延疲倦地说:“你出来,别伤害自己。”
顾珏的声音飘忽不定:“我不相信你。”
霍景延急道:“顾珏!”
他话音刚落,顾珏已经将剪刀对准了后颈的腺体处。
花艺剪的刀头圆钝,并不尖利,他得像剪断粗壮的花茎一样剪开腺体,然后——能破坏到什么程度,就破坏到什么程度。
他深深呼吸,闭上了眼睛,动手。
剧烈的疼痛传遍了全身,他痛呼一声,想要大叫却发现自己已经痛得失了声。
洗手间内迅速地蔓延出血的腥臭,顾珏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没人告诉过他会这么疼!他感觉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只剩下强烈的痛感了。
门剧烈地抖动着,霍景延下一秒就会闯进来。这样还不够——顾珏颤颤巍巍地再次举起剪刀。
霍景延在门外急红了眼,他只能听到顾珏在门的那端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他后退两步,猛地踹向门边,哗啦一声,门的铰链轰然断裂。
面前的场景令霍景延呼吸一滞,顾珏的身上鲜血汨汨,他手握剪刀,清醒尚存,见到霍景延进来,他扯了扯唇角。
竟然在笑。
霍景延没有多想,半跪在地去抓他的手腕,却没有找到伤口。他目光急切逡视,手这才摸到顾珏的脖子上。
腺体处已经被破坏得血肉模糊,霍景延捂着他的伤口,感觉热血像细小的涓流一样在掌心鼓涌。
“杜照,杜照!”霍景延慌乱地喊了两声,又低头捧住顾珏的脸:“别睡!”
刚才那些彻骨的疼痛突然消失了,顾珏只觉得很困,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他下手好像重了些,他想说些什么,但已经听不到了。
他看到霍景延焦急的脸变成重影,又成虚影,最后尽数沉入一片黑暗。
傅迟赶到医院时,霍景延就坐在手术室外面。
他隐约觉得这场景在哪里见过,只不过这次霍景延的身上更加狼狈,血污一片。
这是顾珏被关在赫兰道七号的第二个月。
傅迟能感觉到霍景延的愤怒、不甘正在逐渐消解,但他无法像从前那样心无芥蒂地面对顾珏了。
“霍先生,你回去吧,这里有我。”
霍景延摇了摇头,问:“我该怎么做?”
傅迟说:“也许你应该放过他。”shan水印秃顶
霍景延没有回答,只是想起了顾瑾。
高中毕业时,霍景延在毕业晚宴上向顾瑾告白,但顾瑾拒绝了他。
顾瑾说:“景延,你喜欢的只是我给你的一束光,不是我。如果你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你就会知道的。”
霍景延反问:“你怎么就能肯定,你不是我真正喜欢的人?”
顾瑾说:“因为我了解你,要不这样,打个赌吧。”
霍景延也很淡定,欣然应下:“这次又赌什么?”
“赌十年后你会和你真正喜欢的人结婚。”顾瑾说:“如果我赢了,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而且,一定要办到。”
霍景延失笑:“如果我赢了呢?”
顾瑾一把勾住他的肩膀,伸出拳头:“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和你在一起。”
霍景延与他拳面相撞:“一言为定。”
霍景延仰头靠着墙,直视着走廊里泛白而冰冷的灯。
“你赢了。”他低声说。
他对顾珏施加的折磨,其实并没有让他的痛苦消减。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痛苦的根源不是顾珏的欺骗,而是顾珏并不爱他。
相反的,当他坐在这条医院的走廊前,他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慌乱失措,心乱如麻。
那些他以为释放掉的东西,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完完全全地反弹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他知道顾珏在要挟他,但他必须退让,必须妥协。
所以他知道,顾瑾赢了,顾瑾总是对的。
十年之后,他的确和真正喜欢的人结婚了。因为那个人才是他的氧气,他的恩典。
那个人令他失控,患得患失,时而爱得满溢,时而恨得牙痒。
恨意消逝得快,爱意却持久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