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多年往事说出来的感觉,并不难以忍受,裴郁想。
就像一块已经干涸的陈年疮痂,年深日久,总要脱落的。
从前,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与一个活人交心。
相应地,也没有活人愿意和他走得近。
他这个人,矫情,冷淡,目中无人,众所周知的离群索居症晚期,无药可医。
他和一般活人之间,自动形成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彼此很有默契地划清界限,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他从不去招惹别的活人,自然,也没人想来招惹他。
多少年来,这已是条不成文的规则。他的身与心,自成一片疆界,荒无人烟,国王和臣民,都只有他一个人。
可眼前这个叫沈行琛的,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这条规则发起挑战,并试图打破他的疆界,跻身进来。
更可怕的是,裴郁发现,对方并非一败涂地。
他为自己精心冰封的结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裂了道小小的口子,有一阵裹挟着香水味道的风,正从那里,徐徐吹进来。
而这种轻风拂面的感觉,居然让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
他懒得去深思,也不愿去深思,这种愉悦到来的原因。
这一刻,他只知道自己,想要说出来。
就像沈行琛曾经对他说的那样。
——想说的话,要及时说,想做的事,要抓紧做。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再也没机会开口。
“所以,小裴哥哥,这就是你讨厌与活人肢体接触的原因,对吗?”
沈行琛的声音隔着夜风传来,少了几分调笑,多了一点凝重。
他微微仰头,抵着墙,望着月亮:
“是。活人对我来说,代表着永不磨灭的阴影。活人的感情,充斥着暴力,淫%欲,欺骗,妒忌,是造物主赋予人类的一种,既伤害自己又毁坏他人的原始罪行,无可饶恕。我没有办法容忍自己卷入这种感情之中,以爱的名义,伤人最深。”
话音落下,四周又恢复宁静,只有如水的月光四下流淌。
良久,他听到沈行琛轻笑一声:
“我非常同意你的话,小裴哥哥。”
他转过脸,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平和与淡然,去凝视那双黑曜石般的瞳仁。
对方朝他回望过来,眼底几分真真假假的笑意,掩映在稀薄雾气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可是我觉得,活人的感情,不止你说的那一种。它也可以温柔,纯净,真诚,热烈,愿意为在乎的人,付出一切。不仅不会毁坏他人,反过来,还会成为彼此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望着那双幽深如潭的漂亮眼睛,在暗影里闪着灵动的光,裴郁忽然感觉,心尖上不知被谁扔了根火柴,燃起一簇摇摇曳曳的小火苗,悄悄地,逐渐升温。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深呼吸,吹灭火苗。
这种感情,就算有,也与他无关。
身旁的人却又靠过来,离他更近了些:
“就像我对你这样啊。”
“你?”裴郁口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屑,却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并没有挪开。
大概是……挪得远了,会弄脏自己衣服。有坐垫在这,不用白不用。
嗯,一定是因为这个,他想。
“当然。”他听到沈行琛又轻轻笑开,“小裴哥哥,我迟早会让你接受我的,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床上还是床下。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世界上,还是有值得你喜欢的活人的。”
已有死灰复燃趋势的小火苗,被沈行琛这副一贯不正经的语调,瞬间扑灭。
裴郁轻嗤一声,为自己刚才陡然加快一拍的心跳,而感到可笑:
“那我由衷希望,这个人不是你。”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沈行琛笑嘻嘻道,“别的活人不肯给你的喜欢,要统统从我这儿,补给你。”
裴郁也不看对方,凉凉甩出一句:
“用不着。”
他是没有感受过喜欢,但若是虚假的补偿表演,他宁肯不要。
残酷而破败的真实,胜过虚伪的粉饰太平。
沈行琛在他身边动了动,他不经意间望过去一眼,看见对方抬起右手,轻轻抚着耳垂上那颗小巧碎钻,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好像每次这个人在沉思时,都会抚一抚耳垂,他本人却意识不到。
惊觉自己又在窥探沈行琛的行为,裴郁立刻抿一抿唇,用意念在半空中,画上个大大的叉号。
沈行琛却放下了手,自顾问道:
“对了,小裴哥哥,你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严朗的吗?”
果然,他目的还是为了严朗,为了那个早已尘埃落定的江天晓案。
自己还在这里隐隐约约,瞎期待什么呢。
不动声色地轻呼一口气,裴郁微微点头,眼底一片清明:
“我报警时,已经半夜了……”
出事当天晚上,由于小裴郁在电话里对事情的描述,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冷静与淡漠,以至于前来勘查的几位警察都难以置信,这个十岁的孩子,刚刚亲眼目睹了父母的双双惨烈死亡。
有个警察提出,要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进行创伤后的疗愈。
小裴郁却摇摇头,平静拒绝:
“我明天还要上学,没空。”
几个警察听了这话,全都停下手中动作,齐刷刷地朝他望过来。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小裴郁第一次从别人看他的眼神里,同时发现了鄙夷和恐惧。
就好像,自己虽然会说话,却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晚出现场的法医正是严朗,小裴郁也是后来才知道对方的名字。
当时,严朗还是望海市西城区分局的一位法医。仔细勘验过楼下的裴光荣,和楼上的方婉莹两具尸体后,严朗出具了初步验尸结论——裴光荣在酒醉中,挥刀砍死方婉莹后,意外坠楼身亡。
与小裴郁在电话里说的,一模一样。
随后,严朗又把他叫到跟前,郑重而不失温和地问道:
“愿意跟我走吗?”
他仰头看着严朗,话里有着与稚嫩童声不相符的冷漠:
“你养我?”
严朗点点头,扯扯唇角,像是微笑:
“对,我养你,供你吃穿,供你上学。”
他眼睛一眨不眨:
“条件?”
严朗似乎没想到他如此直白,怔了怔,笑意倒是加深了些:
“条件就是,听我的话。”
眼前这位中年男子,身板挺拔,长相周正,棱角分明,眼神和蔼中带着锐利,还有些他看不透的暗色光芒流动。
除了穿的是白大褂而非军装之外,很像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那种,爱兵如子又带兵严厉的军官。
他望着严朗,不言不动,足足有一分钟。
末了,才下定某种决心似地,点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