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这件事对白谨明来说不算麻烦。
全程都可以委托别人,不用亲力亲为。何况他真正要带到新家的东西也不多,因为大多数物品都得新买,他想和方曜一起布置那里。
但搬家也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问题。
那扇被紧锁的房门。
白谨明睡醒之后意识到了这件麻烦事。
从梦里醒来时他整个人都是茫然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睡觉,但他偏偏想到了这个问题。
冬日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他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城市风景,逐渐回过神来。
穿好睡衣之后,他走出房间,没瞧见方曜的身影便喊了两声。
一开口才发觉声音比睡前更哑了,想到原因,耳朵又有点发烫。
没人应答,白谨明在房子里找了一大圈都没找着人,手机上也没有方曜发的消息。
挂钟显示已经下午三点,方曜今天一整天就只有上午的课,这会儿按理说应该在家啊。作业也没写完,期末考试也没复习完,能去哪儿?
白谨明心中不安,打了个电话过去。
接通之后那边传来嘈杂的人声,方曜兴致挺高地给他打招呼:“哥,你醒了。”
“你人呢?”白谨明语气不太好。
“估摸着你睡得差不多了,给你买点吃的。”
白谨明舒出一口气。
上午方曜才将向槐打成那样,他刚才情急之下以为这小兔崽子被报复了,安心之后才发觉自己是关心则乱。
他顿了顿才开口:“也不留张纸条,我以为你玩消失。”
方曜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早知道白先生这么担心我,我一定会留张纸条把行程交代清楚。”
被点明了关心,白谨明脸上有点挂不住,想反驳又觉得自己说不过方曜这种厚脸皮的人,索性直接挂断了电话。
方曜的声音消失之后,衬得室内更加寂静。白谨明被调动起来的情绪又落下,他想了想,走到了那扇房门面前。
过了好一会儿,他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指纹锁上。
*
方曜毫不意外电话会被突然挂断,白谨明在这方面脸皮挺薄的,不擅长表达心思,也不习惯把感情摆到明面上。
所以他越来越喜欢故意逗弄,毕竟看白先生恼羞成怒还挺好玩的。
但没过多久,白谨明就给他发了消息。
【快点回来帮忙收拾东西,今天要搬过去。】
他回了个“好”,匆匆往回走。
方曜打开家门之后,里面静悄悄的。他习以为常,换好鞋、挂好外套后将打包的菜放到饭厅桌上,又去洗了手,这才往白谨明卧室的方向走去。
“哥?出来吃东西了。”
然而没人搭理他,卧室也没人。
方曜忽然一愣,像被雷电击中一般,意识到视野里出现了不太一样的东西。
他转头看向走廊深处。
往日紧闭着的那扇门似乎变了位置,他走近一步,清楚地看见那道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
“白谨明?”他又叫了一声。
从房间里传出一道声音:“你过来。”
听语气很寻常,就像是在叫他去书房一般。
可方曜突然不敢过去。
有个词叫近乡情怯,放在这种时候也适用。那个房间是白谨明守着的底线,如今真要触碰了,方曜反而觉得不真实。
“你过来啊,快点。”
白谨明又催了他一句,方曜终于抬脚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门口,他就看见了从门缝里透出的暗光。
仿佛胶片冲洗室的那种红光,但更盛,就像一团火溢出了房间。
度秒如年一般,方曜终于来到了门口,推开了那扇门。
熊熊燃烧的火焰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下意识想抬手挡住,却又顷刻反应过来,不是火,只是光。
不大的房间被布置得像火灾现场,除了没有浓烟以外,方曜几乎以为自己被烈火包围。暗红的灯光下,房间杂乱无章,遍地散落着拍立得相片,墙上也被图钉钉满了照片。
而白谨明正跪坐在房间正中央,垂首整理着那些相片。
方曜穿过了房门,模糊看见了那些照片的内容。
全是人像,模模糊糊的人影遍布整个房间。
他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想,还没来得及走近细看,白谨明就察觉到他的到来,抬起头。
迷幻的灯光之下,男人的神色辨不分明,或许是平静的。
“照片太多了,你帮我把它们都取下来,放在一起吧。”
白谨明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
方曜张了张嘴,却没有话能说出来。
他转身走到墙边,准备按照白谨明的话去做。指尖触及到相片一角时,他终于看清了那上面是谁。
一个双目无神的白谨明赤裸着上身,透过相纸看着他。
背景很昏暗,或许没开灯,光源只有拍立得的闪光灯。因此白谨明的皮肤曝光得有点过度,本就白皙,在照片里看起来更是惨白的颜色,没有活人的生气。
而且白谨明的身形比现在更为单薄,肩膀的骨头瘦削,仿佛一掰就断。
右下角写了一个日期,方曜想了想,应该是在那场火灾发生一个月后。
方曜沉默了片刻,稍一用力,将相片连带着图钉从墙上扯下。图钉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他又触及了第二张。画面上同样是白谨明,一样死气沉沉的模样,日期比第一张早了一天。
他再次扯下。
身后的动静始终很小,但没断过。方曜转过身去,白先生正在认真地整理地面上的照片,或许按照日期排列,摞在一起。
方曜触摸过相纸的指尖有点痛,应该是幻觉,可他突然没了再看下去的勇气。
从前只觉得白谨明美丽而易碎,知道白先生曾经极度痛苦过。可当这份痛苦具象化摆在他面前时,他突然没了那份欣赏而兴奋的心思。
如果一个人痛苦到形销骨立,却每天坚持拍摄自己的模样作为记录,从中找寻活着的意义……
而这个人恰好是他的伴侣。
“动作快点啊,说好今天搬过去,可不能拖延。”白谨明没看他,只专注着手上的事情。
方曜捏紧了手中的两张相片,回过身,继续去看那些照片。
他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只做好眼前的事,可情绪越来越浓烈,仿佛水底的漩涡。
照片上的时间继续往前,可渐渐的,白谨明的表情不再那么呆滞。也并没有多好,只不过是那些麻木的痛苦还没被消化,眼圈是红的,眼睛略肿,像是哭喊过、发泄过、发疯之后的模样。
那些一模一样的脸,在红光之下变成了一部纪录片,又像是没有台词的漫长文艺片,主题只有一个——沉默的痛苦。
方曜的动作变得机械性,脑海里却在想许多事情。
他第一次设身处地将自己置于白谨明的位置上。死亡和背叛这两件事,单拎出来都能让一个人受挫不已,可同时发生呢?
姜朔以前毕竟是白谨明亲自选择的爱人,曾经的感情会在知晓的一刻化为利刃,刺进白谨明内心最深处。
照片最早的日期始于火灾发生一周后。
墙面剩余的照片就没有排序了,凌乱地散布,时间跨度长达小半年。
“我那会儿精神状态不太好。”
白谨明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沉闷了一些。方曜没停下来,静静地听着。
“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只能吃药,饭也吃不下,所以连带着身体情况也糟糕。”白谨明笑了笑,“你那面墙上的照片就是那段时间的,看起来像行尸走肉一样,对吧?”
方曜没有回答,但沉默替他回答了。
“你左边那面墙,情况要好一些了,乔穆和阮繁星,对了还有杜琛,他们帮我找了心理咨询师。我当时想着万一有用呢,就去了几次,但用处不大,或许我这种情况想要好转,周期应该以年为单位吧。可我那时候不太配合,几次下来也没用后就不去了。
“阮繁星和乔穆还差点把我绑过去,现在想来也是挺好笑的。但他们到底不敢太刺激我,只能每天轮流来敲门,看我是否还活着,就像值班似的。”
一颗颗图钉掉落在地,接连不断的声响让方曜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该接住的。拖鞋的鞋底薄,万一白谨明踩到就不好了。
他开口道:“你别起来,地上有钉子。”
白谨明应了一声,沉默下来。
两人又安静了一会儿,白谨明继续平静地叙述:“之所以拍照,是因为我也想确认自己是否活着。你懂那种感觉吗,觉得发生的事情不太真实,可是心情又是真实的,所以会怀疑自己在做梦,或者是疯了,或者已经死了。
“所以我弄了这样一个房间,模拟火灾,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毒攻毒?用伤痛来证明自己活着?”
“可是没什么作用。刚好打包过来的行李里面有个拍立得,还有一大堆相纸,都是姜朔以前送的。我试着拍了一张,第一张不熟练,连镜头都找不准,所以拍出来是模糊的。但看到自己影像的一瞬间,我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
还活着。
方曜垂下眼,弯腰去够下方的照片。
看来他和白谨明还真是一类人。
“你可能会觉得我反应过度吧,因为看起来我和姜朔的婚姻没那么美满,我好像也不是多爱他。”白谨明顿了顿,“我之后仔细想了想,可能确实爱过的。”
“我以前很老套的,觉得人生一段婚姻就够了,姜朔就是那个能陪我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所以爱这个东西,是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增加的,我认定了他,所以我想爱他,而我也这样学着去做了。就像一条上升的线,每一天的爱都更多一点,可是就在最多的那一天出事了。”
方曜停下了动作。
他听见了白先生说“爱”,第一次,白谨明说自己爱某样东西,甚至是某个人。
他转身看过去。
白谨明背影比之前僵硬了一些,可能说出这些东西还是需要勇气,还是会再经历一遍苦痛。
但无论如何,白谨明选择对他说了,唯独是他。
顷刻间,刚才那些“爱”在方曜这里也没那么刺耳了,毕竟已经过去。
“今天向槐告诉我那件事,我也很难过,可能更多的是愤怒吧。我的爱没有被爱人看见,而他也选择了背叛,却在我面前一直扮演着好人。”白谨明语气更轻松了一些,“但我今天头一回产生一种想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白谨明说着突然回头,在昏暗的光线之下与他对视。
他顺着问:“是什么?”
白先生勾了勾嘴角:“幸好姜朔死了。”
方曜一愣,答案竟然是这个。
“幸好他死了,所以我可以早日脱身,即使这个过程痛苦了一些。”白谨明看着他说,“所以我可以遇见你,可以平和地再次走进这个房间,和你一起收拾这些照片,对你说出这些深埋心底的秘密。”
视线的存在太过强烈,即使看不清,方曜也觉得自己在这份注视之下,心脏开始了猛烈的跳动。
“……这算是告白吗?”他说出口之后才有点后悔,本应该先安慰一下白先生的,可到头来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孩子气。
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白谨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我想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