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怜站在办公室门口, 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敲门。
他轻手轻脚地拧上把手,门打开的瞬间, 看到的是面如纸色,几乎蜷缩在办公桌前顾念远。
顾念远手上攥着份文件,力道之大,应怜站在门口都能看到纸张上延出的折痕。
开门的动静惊到了顾念远, 青年下意识抬头, 看到应怜,露出错愕的神色。
他下意识站起来, 嘴唇微动, 似乎想说些什么, 下一秒, 又重重陷落回那张巨大的办公椅上。
狼狈极了。
应怜不由怔然。
他记忆中的顾念远何其风光, 何其从容, 何时像眼前这样窘迫落魄过?
这种落魄并非来自仪表,顾念远今天穿了一套深灰色的高级西装,衣冠楚楚, 怎么都和这个词搭不上边。
他甚至迅速端正了坐姿,把文件重新放好,背脊挺得笔直,就像应怜每次来办公室送文件时看到的一样。
只是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应怜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开门, 而是像之前那样先敲再进,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一幕。
顾念远是一个从来不会在人前有任何失态的人。
他叹了口气, 进了办公室, 把门关上, 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拿起水杯,先帮自己年轻的上司倒了杯温水,然后才在办公桌斜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下。
顾念远胃不太好。
应怜上大学之后知道的。
他推测这应该是高中落下来的毛病,心疼顾念远被自家公司当童工的同时,还向顾念远吐槽过之前班上有同学想用胃疼当借口逃晚自习,被班主任无情驳回,说我像你这个年纪连胃在哪都不知道,拎去了办公室做思想教育。
胃不好的人要注意少食多餐,远离辛辣和刺激性食品,慢慢,慢慢地养。
应怜口味偏甜,两个人平时的饮食本来就以清淡为主,知道顾念远胃不太好之后,总会在口袋里带几根蛋白棒之类的东西,课间给自己和顾念远一人掰一半。
好在顾念远爱喝咖啡,却不是每天都要喝,每天的菜单基本也都是应怜来订。
他们的餐桌上一周基本有六天有汤,三天是山药排骨,三天是猴菇猪肚之类的,总之什么养胃炖什么。
诸如班级聚餐,社团聚会之类的场合,他也都盯着顾念远,连啤酒和那种低度数的鸡尾酒都不让喝,还因为这件事被不少学长学姐调侃过。
大二暑假两人破例去吃那种川味火锅,又点了冰汤圆也没事,应怜还以为他的胃已经养好了。
“我让骑手送点药过来。”他掏出手机,心绪却远没有语气表现得那般平静,“胃疼……?”
顾念远不置可否,“老毛病。”
应怜“嗯”了声,给许灵枢发了条消息,问他胃疼吃什么止疼效果比较好。
许灵枢先是发过来一个问号,说自己是中医,没过多久,又认命般发了几个名字过来,后面还跟着副养胃健脾的中药方子。
应怜回了个表情包,承诺下次请他吃饭,让他记得看地点,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过一会就好了。”
顾念远声线带着点喑哑,再次强调,“只是老毛病。”
意思是不用买药。
“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个老毛病?”
应怜刚在附近的药店下完单,头都未抬,几乎想也不想地开口。
回答他的是一声苦笑。
“不能喝酒就不要喝,我是你的助理,有些事情你完全可以让我代劳。”
应怜把手机放回口袋,不自觉撇了下眉,“……昨天喝了很多?”
这件事的确是他的失职,他昨天应该开始就跟着顾念远,盯着对方,帮忙劝一劝挡一挡的,而不是反复窝在角落里吃甜品长蘑菇。
顾念远垂眸,半晌,摇头之后,又重新点了点头。
“回去之后又喝了一点。”
应怜:……
应怜向他投以费解的目光。
昨天丢脸的是他,他都没自暴自弃,借助酒精逃避现实,顾念远喝酒干嘛?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顾念远又是一声苦笑。
早上没什么事,他没想到应怜会过来,更没想到他会突然开门。
应怜被弄得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刚刚差点出口一句“那你还喝”,话到嘴边,又觉得过于亲昵,带着莫名的娇嗔感,干脆保持沉默。
可沉默太过难捱,顾念远脸上依旧是白纸一般的颜色,眉头深拧。
“……你大晚上好端端喝酒干嘛。”
应怜小声,“第二天又不是不上班。”
是啊,好端端的,为什么喝酒呢?
顾念远清楚自己的胃不好,国外那几年,他的作息不规律极了,完全就是在清醒地放任自己。
只是他没办法不恐慌。
由爱生忧怖,说开之后,顾念远不是没有尝试一点点在喜欢的人面前袒露自己,只是他身上的壳太硬太厚,也远没想好要怎么才能温和、不带半点狰狞地露出自己的另一面。
方见微的出现完全是意外。
有些事顾念远的确做了,他承认,也不后悔。
那些没有收到的情书,遇到的各种追求者……应怜不知道,或者说没有去在意的事有太多太多。
少年应怜的一颗心全部牵系在顾念远身上。
而顾念远骨子里是个相当卑劣的人,他占据了这颗心,就再也不想放开了,不想它再去关注其他任何人了,连拒绝都不想见到。
应怜第一次拒绝别人告白是在小学六年级毕业典礼之后,顾念远在场。
那个他早已经记不清名字,只记得有钢琴十级的女同学因为难堪,控制不住地瘪住了嘴,应怜又给她递纸巾,又跑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了冷饮和饮料逗她,对方才破涕为笑。
她的成绩有点不够,上了另一所初中,录取结果出来,应怜还特地让他爸爸烤了有她英文名字的小饼干,特地登门祝贺过。
六年级的顾念远只觉得应怜这个家伙实在是自找麻烦,可是高中,大学不对,甚至从初中开始的顾念远,就因为已经因为应怜这个家伙不分场合地散发阳光头疼了。
拒绝就要拒绝得彻底,绝大部分时候,温柔是会给别人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也不希望别人拥有和顾念远类似的待遇,哪怕那只是因为应怜心软,怕被拒绝的人过分伤心。
既不完美,和磊落也沾不上边。
应怜会接受吗。
应怜能接受吗?
“怕你讨厌我。”
顾念远咬字慢且清晰,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点颤,“我的确瞒了你很多事,擅自做了一些会让你讨厌的举动。”
他的胃依旧像要被灼穿一般,火辣辣地疼。
明明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严重。
应怜带着点无语地看向他。
顾念远的确讨厌。
这种乌龙太丢脸了,有损他一世英名。
但他对顾念远的讨厌绝非那种很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看到就犯恶心的讨厌,该说开的早就说开了,而且那是顾念远在他们热恋期姑且能算是热恋期做的事,和分手之后,和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非要说的话,这种讨厌,是来自四年之前的残留,是那种恋爱中的人会感觉到的,带着可爱的讨厌。
于是又回到了原本的那个问题。
顾念远的的确确喜欢他,可能比过去更甚。
应怜也还喜欢顾念远。
他做不到自欺欺人。
可现在他们还会像,还能像之前那样吗?
应怜不太敢向内心深处继续探寻这个答案。
现在也不适合探求答案。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微微震动,应该是骑手到了。
应怜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站起来,不欲再继续谈论有关讨厌的话题。
“药到了。”
他说,“我去拿。”
现在是上班时间,电梯不用等太久,电梯间里也没有其他人。
应怜稍稍冷静了一下,边想着为什么以前自己没发现顾念远这么猪这么煞笔,边向在大厅等候的骑手道谢,礼貌接过了手提袋。
上楼的时候撞见了同事,同事看到塑料袋上印着的药店名字,礼节性关怀了几句。
他没有说这是顾念远的药,用预防换季感冒当借口,没忘记嘱咐同事也注意保暖。
“这天气确实容易感冒。”
同事恍然大悟,“不知道喝那种有维生素C成分的果汁能不能预防。”
对方下电梯前,应怜真诚地推荐了维生素泡腾片。
回到办公室,顾念远杯子里的温水已经凉了。
应怜重新倒了水,照着说明书把药拆好,连同杯子一起递给顾念远,“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顾念远接药的时候,居然显出几分乖巧。
“你下午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他问顾念远。
顾念远是老板,理论上来说请不请假无所谓。
“我……”
顾念远刚想说不用,胃部就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比之前更白,“稍等。”
应该是没吃早饭导致的。
他还算冷静的分析,把混着药物的酸水全吐出来,漱了口,刚打开洗手间的门,便看见应怜抱着手臂站在外面,嘴边岑着冷笑。
应怜本来也没多生气。
结果看见顾念远吃完药,脸上变色,明显一副胃疼得更厉害的样子,拳头瞬间就硬了。
他倒是没有犯过胃炎,但看别人犯过,吃什么吐什么,意识到某个事实之后还特地抽空特地查过有关知识。
“你准备和叔叔一样死在办公室里吗。”他冷冷问道。
话说出口,应怜才发现自己过于伤人。
“……”
他张了下嘴,尴尬到有种夺门而出的冲动,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弥补,只好硬邦邦道:“……我先陪你去输液,然后去吃点粥之类的东西。”
“可以吗?”
答案当然是可以。
顾念远不会拒绝应怜,特别是在应怜明显很生气的情况下。
这不是顾念远第一次在办公室胃疼,在国外的时候,有几次情况比现在严重得多,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丹尼尔之所以说他是冷酷无情的工作机器,也有这部分的原因。
他曾经建议顾念远去看过心理医生。
顾念远当时只是按了按眉心,平静地拒绝了他。
他的问题只有自己能解决。
那场谈话以丹尼尔无可奈何,高举白旗结束。
“好吧好吧那你会在报废之前及时拨打维修电话吧?”顾念远记得丹尼尔当时这样问过自己。
他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顾念远从未有过诸如轻生之类的念头,活着才是一切。
他不会让自己死掉。
只是清醒、清楚、无比冷漠地对自身的状况选择旁观,将疼痛也当做一种清醒罢了。
唯独这次不一样。
他不想把狼狈的那面给应怜看,偏偏应怜看见了。
应怜是发自内心,紧张,并且关心他的。
这一结论,使得顾念远认知中包括疼痛在内其他任何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起来。
所以,应怜把药递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开口。
他知道自己在没有进食,胃部空空如也的情况下不适合吃药。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顾念远甘之如饴,不想去管任何后果。
作者有话说:
是一直到完结的存稿吐出!没有跑路,二月份家里的确有事,三月又比较忙,没办法日更或者更新固定时间就一次性存完发了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