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峰感到了一阵诡异的死寂，连一丝呼吸都没有，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像是定格般一动不动，仿佛是悬停在头顶上一片即将雷霆大动的积雨云，他感到自己的嘴巴正在慢慢下垂，直到变成一只噤口的寒蝉。但他还想做一点挣扎，趁着束缚的绳索不太紧的时候，万一逃脱了呢。
“那我就等着吧！”他想了很多反驳的话语，可到了嘴巴里之后，只冒出如此底气不足，显得虚张声势的一句话。
周小欧没有再对他进行讯问，现在就像是拔河的双方，就等着最重的砝码出场，将对手毫无费力地全部拖过界限，最终赢得比赛。
深夜十点，粤省警方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神秘寄件人在即将逃亡下一个省份的时候，被守候在高速路口的警方成功抓捕！更令人惊喜的是，该人是一名网上通缉的杀人犯！经粤省警方两个小时的突审，该人犯不仅交代了自己之前在老家杀害邻居的犯罪事实，还交代了受雇于仇全名，杀害曹德明的全过程。
粤省警方立刻将审讯视频录像发给了山城刑侦支队，周小欧对仇全名连夜审讯，他本还想给负隅顽抗，却在警方甩出那份审讯视频之后，马上换了一副脸色，脸上满是泪水，嚷嚷着自己是受到了李海峰的指使，他只是个从犯，而李海峰是主犯！到这个关头，仇全名充分使出了身为律师的本职，各种解数层出不穷，叫周小欧几人看得连连感叹。
拿着仇全名的口供，第三次提审李海峰。
这一次等待着的他，明显没有了之前的沉稳，短短八个小时，李海峰就像是经历了八十天一样，下巴布满青色胡茬，嘴唇干燥的起了一层皮，面色发黑，声音嘶哑，像经历过折磨一样。
周小欧和他点头问了下好，便示意赵刚将笔记本电脑转向李海峰，说道：“给你看个东西，看完后你再决定要说些什么。”
说完，也不管李海峰有什么反应，直接按下了空格键。在看到视频中仇全名的那一刹那，李海峰瞳孔一缩，强烈的震惊让他浑身僵硬，而随着仇全名的声音越来越抖，哭声喊叫声一一传出来之后，那份震惊渐渐被恐惧和害怕所取代。
五分钟的视频很快播完，这只是审讯视频中的某一段。视频最后停止在仇全名眼泪鼻涕横流，张着大口指证李海峰是主使的画面，那张大口就像是已经紧贴着李海峰脖子的利刃，下一秒，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这个惊悸的画面把李海峰从震惊恐惧中拉了回来，讯问室里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周小欧三人都看着李海峰，而李海峰则盯着笔记本电脑上定格的画面。李海峰感到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作任何的思考，急转直下的现实让他措手不及，他颤抖的伸出两根手指，周小欧了然，示意赵刚给他递过去一根烟，可他却哆嗦得连根烟都夹不了。
一直到赵刚把笔记本电脑合上，李海峰才夹紧了那根烟，问了第一句话：“我要见我大哥。”
周小欧摇头：“恐怕不行。”
李海峰努力镇定，把浑身的哆嗦抑制下去，让赵刚点火抽了口烟，看向周小欧，周小欧也看了看李海峰，发现他的面色比头顶的日光灯还要惨白。
“为什么?”李海峰此时只能想到周海勇，只有大哥才能救他！
周小欧抬手指着墙上的表盘道：“现在是6月26日晚上十一点半，党代会召开之前所有参会人员都实行封闭管理，我们无法联系上他。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纪委的人已经出发了，你的大哥恐怕无法照常出席会议，自然再也无法听到自己任命副省长的好消息了。”
一瞬间，李海峰想起了很多年前，少年的自己失足跌落进山崖时的恐惧和颤栗：山崖下犹如乱葬岗似的树林里，藏着暗夜里才会冲出来的鬼怪，风声呼啦啦啦地吹着如同大厦将倾，他踩着岌岌可危的一块岩石，乞求着有人尽快发现自己，可风声将他的呼救声包裹住，然后扔向了远方...直到大哥周海勇的出现，才将浑身伤痕累累的自己救了上去。这么多年，他对周海勇都有着最深刻的依赖，因为他始终相信，在最关键的时候，他亲爱的大哥就会挺身而出...可是这一次，就差一步，就可大功告成，却就是这一步，让他给毁了，在进退两难间，他到底该如何坚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刚才看见那名警察出去时会强烈的不安，那是第六感所察觉出的不祥。这份恰巧出现的文件，就像是在铁一般的现实，任凭它如何风吹雨打就不能撼动它分毫。自己无论怎样绞尽脑汁，机关算尽，都注定是一场枉费心血、毫无胜算的败局！
李海峰忽然觉得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翳似的，什么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轻轻甩了甩脑袋，想要把这团阴翳从眼前甩掉，于是这团阴翳消失了，然后他看清了自己目前所面临的局面是如此的槽糕，巨大的风声哗啦啦地灌进他的身体里，他往下一看，云雾之下竟然是深达百丈的悬崖，他没有退路了，迎接他的只有粉身碎骨了。
6月28日，第四次党代会在省城首府隆重举行。早上七点，周海勇起了个大早，他用木梳上下来回梳了几十遍，感觉头部经络通畅之后才放下。洗漱完毕之后，再换上昨晚已经熨烫好的衬衫西裤，戴上不知名的手表，将先前那只价值不菲的名表收起放进了行李箱。整了整衣领，正在穿衣镜前，对自己这副沉稳务实的模样很满意。
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三十分了，按道理秘书早已将早餐给他拿过来了，会议九点半开始，从招待所步行至大礼堂只需要半个小时，他想时间还来得及，便干脆拿出发言稿，再在房间里熟悉一下稿子。又过了半个小时，秘书仍旧未将早餐送来，他拨通了内线号码，响了大概有一分钟，对方才姗姗接起。
周海勇已经有点恼火了，语气很是不好地让秘书立刻滚过来，说完便径直挂断了电话，自然没有听见自己秘书说的那句“他们找我问话”的回答。
直到八点二十分，秘书仍旧没有过来，这个时候的周海勇已经不是愤怒了，而是不安，这个秘书几乎是跟着自己县委书记一路走到了市委，为人踏实可靠，这种低级错误绝对不会犯。而此时人迟迟没有露面，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给绊住了，而这人或事一定与他有关，否则秘书不会不告知他一声。想到这里，周海勇忽然走出房间，径直走到了招待所大厅，这里已经陆陆续续有各县市前来参加党代会的领导来来往往，他们边走边联络着感情，交流着经验。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周海勇，传言说这位即将成为省委常委之一，且在今天的会上将宣布对他副省长的任命结果。有了这个传言，来人都想去和他提前打好关系，以后在政策上能倾斜就倾斜一点。正要上去打招呼，去见这位副省长候选人脸色凝重地走向了前台，交流了两句，接过了服务人员的手机，拨打起了号码，只见他简短地说了两句，那脸色就“唰”地黑沉了下来，腮帮子咬得极紧，衬托得整张脸异常地紧绷。
门口有脚步声响起，往外走的人和往里走的人打了个照面，除了第一个人熟悉之外，他身后的几个人都是一张陌生的脸。
“周....周市长....”，打头的男人哆哆嗦嗦地喊了周海勇一声，周海勇则好似缓缓解冻的冰块，慢慢融化着周身的冰凌。
周海勇像是掌握了变脸的秘诀一样，很快便咧着大嘴，走上来和男人身后的每个人都握手，然后责备地说道：“小侯，你说你这是去哪里了。这都快开会了，去，去我房间把我包拿下来。”
候秘书紧跟两步走上去，低声说：“周市长，我...我一大早就被他们....”
“周市长！”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流，他直接站在周海勇的面前，脸上是郑重的神色：“周市长，我们是省纪委第十一巡视组，我是组长刘文，我们收到关于你个人情况的举报，现在需要找你了解，方便跟我们走一趟吗？”
周海勇身体晃了晃，眼前是一片让人眩晕的雪白，侯秘书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周海勇，低声道：“周市长，李总出事了。”他这话说得很轻很轻，似乎嘴唇都没有动。
“我...我知道了”，周海勇回答得有气无力，李海峰的出事犹如当头一棒，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危机。
“周市长，您是打算就在这里谈，还是我们去你的房间？”刘文紧盯着他，让周海勇整个人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感。他心里雪亮，此时流连在周围的人并未对他指指点点，是因为李海峰出事这件事还在侦缉阶段，所有的消息都还处于保密状态，所以此时他才能保留这一份体面。
“刘组长，能和你商量下吗，我马上要参加党代会，能否等会议结束了我们再进行，你看，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这里。”周海勇仍旧试图和对方谈判，想要争取一点机会，毕竟近在咫尺地成功，让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溜走，叫他无论如何都心有不甘！
话刚刚说完，就听见刘文一声冷笑：“周市长，今天的会议我们已经替您向书记请假了，他会在会上解释你的缺席。他希望你能把问题同我们讲清楚，大家都互相配合协助，共同处理好这件事情。”
说完这句话，其余几个穿着便装的男人上前，迅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周海勇就在圈子的中心。周海勇的身子一晃，险些昏倒，目光刹那变得十分浑浊。他站在原地，盯着刘文，狞笑道：“好，我走，我倒要看看举报了我一些什么！”
刘文点头，示意几人给周海勇让出一条路，很快一行人便簇拥着周海勇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走去。有人好奇地回头去看，就发现周海勇的背影像是撤掉了最后一口气，耷拉着脑袋，像是一个已经漏风的大麻袋，松松垮垮地不堪重负。
短短几天，山城市民始终被时不时炸出来的新闻震得难以下咽，先是知名企业家德明矿业总经理曹德明被人杀死，接着是他的独生子曹宇哲，在他本人离奇失踪几天后，终于在江北县一处废弃矿井里发现了已经腐烂的尸体。更令人震惊的是，永润化工总经理、拥有“功勋山城人”称号的李海峰居然卷入了一起故意杀人案而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而就在七月初的今天，一个更让人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消息直接让所有人都怀疑起了这则新闻的真实性——山城市原市委书记、市长周海勇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和公职。
舆论一片哗然！
警察公墓园里，周小欧、李渝、赵刚、李朝阳和陈恕齐齐站在王向亮的面前，松柏林涛声阵阵，吹淡了夏日的燥热。墓碑上王向亮入职时拍摄的那张照片悬挂在正中间，这是一张意气风华的年轻脸庞，眉眼间充盈着对未来的希望和热情，他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初时的那一刻。
“走好，亮子！”李渝将醇香的酒倒向他的墓碑，隐约间仿佛能看见他的笑容。
“走吧！”周小欧抬手擦了擦墓碑，柔声说道：“你可以安息了，亮子！”
沿着墓园的台阶一路往下，青苔铺面台阶，带着点湿滑。
周小欧落后了几步，走到陈恕的身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陈恕，轻声道：“在搜查曹家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我想这是你最需要的。”
陈恕愣了半晌，不知为何，心脏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来，他接过来，泛黄的纸张证明这已经被保留了多年，似乎一用力就会碎成粉末。
周小欧没有停留，而是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将这份独处的时间留给他自己消化。
陈恕打开纸张，是一份出生证明，姓名栏上手写着“曹宇哲”，而出生年龄则是“1987年8月19日”。他瞳孔猛地一缩，难以置信再看了好几遍，直到那字体在眼前还开发晕时，他才停了下来。
“哈哈——”，他仰头笑出了声，却不知眼角已经滑落出两道泪痕，“黄可，小可——”
曹宇哲在当年果然是伪造了出生证明，他犯罪那年早已满了十八周岁，可惜让他捡回一条命潇洒过活了整整十年！十年啊——他的小可，就这样含冤等了十年——今天，终于解脱了！
走在前面的周小欧听着身后不远处陈恕的大笑，发出一声怅然的叹息。
从得意的叫嚣到凄惨的落水狗，前后不过一瞬间。人生的反转，人心的反转，总会发生在猝不及防地一瞬间，想要在这猝不及防的反转里做到全身而退，只有一句话：别做亏心事。
风声呼呼作响，像是有千军万马伏击而出。
李渝站在台阶前，远眺着警察公墓对面的青山，听着陈恕逐渐放大的声音，抿紧了嘴唇。
“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周小欧也和李渝一起看向那碧绿青山，说：“漩涡、暗涌无处不在，不是要避开这些漩涡、暗涌，而是身处其中如何不让自己沦陷下去，就像这座城市一样。今天，每个人都在为了不掉入漩涡而努力，却不知道自己早就站在了漩涡边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