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慧是个很有眼色的女主人，知道周小欧和陈恕在说工作上的事情，她便没有露面打扰，等两人开始喝茶闲聊的时候，这才喊两人上桌吃饭。
秦慧很热情地招呼着陈恕，她是个天生的自来熟，陈恕和派出所的民警斗嘴时脑子非常亮光，奇言妙语往往脱口而出，可是应付这种社交场合的能力就稍差一些，只有在周小欧提及几分曾经的往事时，秦慧才不会插话。
谈起往事，自然就要谈到十年前的巷口儿童被害案的受害人和凶手。
“我来山城之后，去找过黄奶奶”，陈恕沉声道：“可是，我打听了一圈没有人知道她和黄爷爷的去向。”他又苦笑了声：“我估计，多半已经....毕竟十年了啊....”
周小欧吃了口猪头肉，又抿了口白酒，砸吧了几下，才幽幽地道：“曹宇哲刑满释放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陈恕安静了半晌，才轻轻点头：“知道，听说他在监狱里表现良好，还给他减刑了，他去年就出来了。”
这个话题就比较沉重了，周小欧知道促使陈恕考入警校成为一名人民警察，最有可能的驱动力就是当年的黄可案件，此时曹宇哲已经刑满释放，可黄可却永远停留在了遥远的过去。
陈恕也喝了口白酒，辛辣的白酒直往鼻尖上蹿，他被激得猛咳嗽，秦慧忙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埋怨地看着周小欧：“我说你也是，你自己喝就算了，非要拉着小陈一起，年轻小伙子谁受得了这种高度白酒！”
周小欧不以为意：“没事儿，让他喝点，只要一提到那个小孩，他就难受，喝点就好受多了。”
他看着陈恕发红的双眼道：“他刑满释放后报道的街道正好就是你所在的派出所管辖区域，听街道的居委会主任说，曹宇哲和以前她接待过的刑满释放犯很不一样，以前的那些来报道的犯人面上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又谦卑的样子，生怕让你看不出他的卑微和怯弱，叫他坐着他们一定会站着，一句话连说好几个‘好’字都不够。可是他不一样，说他非常有礼貌，你说什么他都听得非常认真，虽然看不出来他是赞同还是反对，但是能看出来他的态度是不敷衍的。后来，在监控期内，他回了德明矿业公司工作，还捐了一笔钱给街道改善街道的办公环境，就是因为这样，主任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陈恕听完，才咬牙切齿地道：“他表现的再好，我也没有忘记，他是一个杀人犯。”
其实从曹宇哲出狱以来，所有的基层部门也没有放松对他的监管，毕竟他曾经对一个孩子痛下杀手，双手沾满了孩子的鲜血，基层部门始终对他严加防范。在他回到德明矿业公司工作以后，公安机关以要给他重新办理户口为由，曾经把他喊过来再三警示过他。他倒也很平静地接受了警方的警告，平时的轨迹也是除了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几乎很少出入娱乐场所。总之，看起来安分极了。
周小欧冲着陈恕举了举酒杯，带着点微醺，平静又缓慢地说道：“罪恶容易定性，可人性却无法定性。这个世上总有许多的坏人，可就有那么一种人，并不是看起来最坏的人。”
陈恕头脑晕乎乎，他撑着脸颊，问道：“那是什么？”
周小欧砸吧了几下，酒香余味在唇齿间缠绕，“是那种‘他即使是个坏人，可依然是个好人’的人，是那种‘不顾一切代价也要证明正义的人’。”
陈恕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血红：“坏人就是坏人，坏人做的事情就不算正义了！”
周小欧看向他，慢慢问他：“坏人真的都是坏人吗，好人就一定是好人吗？你做警察，就一定要非黑即白吗？”他晃动着小酒杯，长长地叹了口气：“人世间有百样苦，都是给人受的”。
这些话，宛如当头凉水稀稀拉拉地泼洒全身，激得陈恕心里一哆嗦，他垂下头，好似在自言自语般道：“我做警察就是为了主持正义，就是为了把所有坏人都消灭，难道有错吗？”
周小欧将酒杯放下，对在一旁沉默下来的秦慧道：“给他煮点糖水，你看这个怂样，沾酒就犯晕。”
秦慧起身白了他一眼，没好气朝着他咕哝着：“喝酒就喝酒，扯那么乱七八糟的干什么，还说让他喝了就没事了，我看反而是有点魔怔了。”
周小欧不耐烦道：“我说他没事就是没事，你赶紧的！”
秦慧还是不放心地将水杯塞进了陈恕的手中，温声道：“小陈，别喝了啊，喝点水，再吃点菜，自在点儿！”
陈恕忽然就难过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使劲握住了秦慧的手腕，语气沉沉地问道：“婶婶，十年了，我用了十年时间才走到这里，我以为我可以消灭坏人了，可是.....”
秦慧还未开口，周小欧就已经语重心长地道：“陈恕，我们只负责抓捕犯人，至于对他的审判，自有法律。你要清醒啊，不是警察就可以主持正义了，我们也是框架下生存的人啊，看清眼前的现实，你才能走得更平稳啊！”
离开的时候，周小欧将陈恕送下了楼。陈恕望着银行小区里那一长条向下延伸直到大门口的台阶，刚刚可能飘过了雨，在喇叭花形状路灯的照射下，每级台阶都泛着晕黄的光芒。他站在台阶上，忽然就对着周小欧语气郑重地道：“周叔，只要曹宇哲不落在我手中，我不会紧盯着他不放的。”他说到这里好似忽然就卡壳了般，良久才又续上：“也许有一天我会不再执着于此吧。但是...但是只要他落在了我手里，我就不会第二次放过他了。十年前，我没有办法，十年后的我，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他逃脱。我无法消灭干净这个世上的坏人，那我就把他一个人消灭干净好了！”
说完，他对着周小欧一笑，转身离去。
望着陈恕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周小欧清晰的知道了：对陈恕而言，黄可两个字在过去，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但今天，他忽然流露出了另一种意思，黄可是他背上永远的负担。
一个星期后，山城市公安局年轻干警竞聘选拔查缉实战考核开始，经过一天紧张的角逐和淘汰，在第二个星期，也就是5月10日的这一天，正式公布了最终名单，随之而来的还有人员分配。
陈恕如愿分配至山城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成为了周小欧的手下。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周小欧在这其中动了点手脚，将原本要分去治安支队的陈恕给强硬地要了过来。
在知道结果后，陈恕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消息告知任何人，除了周小欧这个直接领导知道之外。5月14日，他在最后一次从东渝派出所去交接工作之前，去了趟山城市松山公墓。
松山公墓道路旁长满了嫩黄的小雏菊，在盎然绿草的掩映下，带着一股子激人的生命力。阳光充沛而明亮，他回头看着小可的照片，照片上的黄可依旧是记忆中稚嫩的模样，他停留在了九岁的时光里，咧嘴大笑的样子像个小傻子。
在经历过这么多年的痛苦、挣扎和等待后，陈恕更加愿意去黄可墓地前的草地上坐一坐，和他一起望着曾经荒废工业园区的方向，聊一聊当年的那些趣事。
他就这样坐在他的墓碑前，看着远处腾起的阵阵工业废气，直往天空中飞旋。初夏的风带着一定的温度吹过，将陈恕的思绪吹得很远。
他从清晨上山，一直到艳阳高照时分，才迷迷糊糊地往回赶。坐在回城的出租车上，陈恕通过后视镜里看着自己发青的脸颊，狠狠地搓了搓。他在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马上就要正式迈入刑警生涯了，一切都要开始了，他必须要将那些包袱放下，要轻装上阵！
不过，他还未回到东渝派出所交接工作，就接到了周小欧的连环呼叫。
“喂，你人在哪儿呢？！”周小欧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焦急。
心里一沉，陈恕将车窗摇上，立马回道：“我去了松山公墓，现在在回派出所的路上。”
周小欧听完就立刻拍板道：“这样，我发给你一个地址，你直接过去，有事儿干了！”
陈恕神经一紧，还想多问两句，周小欧那头却径直挂断了电话。
陈恕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去松山公墓的时候，远在三十公里之外的丘山镇上的一处山林里突发山火，山火一直蔓延到了山脚下。那半片山的熊熊火光，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群跳舞的火影，高温连连逼退想要灭火的人群。公安、消防、应急办紧急出动，消防纵向深入山林深处，山火于当日七点十一分被完全扑灭，就在火灾中心区域勘察的时候，消防队发现一具已经完全被焚烧至炭化的尸体！
命案，这是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