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可的奶奶如今居住在一栋房龄大概十几年的矮层楼房里，院子中间是硕大的一棵黄桷树，其他地方散着几个落满枯叶的石头桌子和凳子，可能因为最近天气有点“倒春寒”，并没有多少老人在院子里下棋聊天。
周小欧和陈恕两个生面孔一进来，就引起了小区里面仅有的两个老大爷的注意，其中一个胳膊肘上套红笼子的老大爷走了上来，一开口就很不客气：“哎，你们是干什么的？”
周小欧看了眼他胳膊肘红袖子上印着“治安巡逻员”，就知道这肯定是社区搞的联防队，忙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支烟，递过去，笑着和他搭话：“我是西城分局刑侦大队的，今天过来有点事。”
“哟！”老大爷一听，忙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硬是将自己的额头给拍红了，可见力度之大，他忙摆手，连烟都不接，一个劲儿地说：“大火冲了龙王庙啊，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您二位是来找三单元二零二那户吧？”
周小欧将那支烟硬塞进了老大爷的手中，和他扯起了闲聊：“大爷，您情况掌握的不错啊，心里面都是门清啊。”
老大爷乐呵呵地拿起烟凑到鼻子尖闻了闻，看样子是个老烟瘾的人，但在警察面前他还是克制住了，“那老太太一家也是可怜人，社区主任来了，要我们多照顾她一下，听说她以前不住这儿，是住在西城区那边的废品回收站里，她老头子就是帮别人回收废品的，儿子外出打工另外结婚了，儿媳也跑了，老两口拉扯一个孙子，谁知道孙子被人给掐死了。你说说，这不造孽嘛！”
周小欧随口问道：“老太太平时出来吗？”
老大爷摆手：“不出来，腿脚不太好，不过一个星期总有那么几天吧，好像一个公司的什么人提着大包小包来看她，他们说这个公司的老总就是凶手的爸爸，啧啧啧，这些人可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周小欧看着老大爷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连带着脸都涨红了几分，忙给他把烟点上，也不和他继续扯了，便打算结束聊天：“行吧，大爷，我们先上去看看老太太，您自己先忙啊。”
老大爷知道人家警察有正事要干，一听人家这话音，也忙让开了路，笑道：“行行行，你们先忙，先忙。”
两个人进了三单元，楼道里铺马赛克，可能有人定期清洁的缘故，整个楼道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的异味。转过拐角，二零二号房就在右手边。
周小欧上前敲了敲门，屋内很是安静，等了好几分钟，依旧没有人来开门。
陈恕站在一旁，有点着急了，想要再敲一次门，却被周小欧制止了，“老太太腿脚不好，开门要费点时间，等一等。”
果然，下一秒，两人就听到屋内传来了一阵鞋子在地面上拖动的声音。等了等，房门才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面前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佝偻着上半身正坐在一张条凳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那张条凳就放在门边，似乎是她步行的工具。
周小欧先开了口：“老太太，您好，我是西城分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周小欧，也是黄可案件的主办警察。这位是黄可的朋友，陈恕。”
听到“黄可”两个字，老太太本就又少又弱的动作忽然就凝住了，她缓慢地抬起头，一双浑浊地眼睛盯着周小欧，然后才嘴唇颤抖着，一个劲儿地说着“快进来，快进来....”，还想要拉住周小欧的手，可她的腿脚无力，硬是站不起来。
陈恕上前，一把把她背到背上，将她背进了卧室，然后再给她的腰部塞进了一个枕头，盖好被子，令人心酸的是被子几乎是平平的贴在身上，仿佛里面是空的。
老太太看着陈恕，露出慈爱的神情，她笑着将床头柜上的一包饼干递给了陈恕，说道：“我记得你，你是我们小可的哥哥，他说你经常给他买牛奶，薯片，我这里没什么吃的，喏，你拿去吃，我没拆过的。”
陈恕拿着这包饼干，五味杂陈，他拖了两张凳子到床边，自己就坐在了周小欧的旁边。
周小欧和老太太先聊了起来，老太太前段时间摔了一跤，一下子就不怎么能站得起来了，所以老头子那里就很少过去陪着他了，曹德明安排了护士在专职陪护，老头子的偏瘫好了一些，只是说话仍旧有点含糊不清，但你给他说话，他还是能听懂的。现在她和老头子一样，都想快点知道最后审判的结果。
“曹德明给你们家这么大的帮助，他有没有向你们提出什么要求呢？”既然老太太提到了这里，他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了起来。
说起这个，原本还有点精神的老太太就像是那根扯着精气神儿的线松了一般，神情黯然了下来：“哎，老头子本来就不愿意，可谁让他瘫巴了，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我的嘴笨，说不了两句就被人给绕了进去，更可恨的是我那个好儿子，以前小可需要他的时候，他一个电话都没有，一分钱都不打，现在好了，小可死了，人家要给补偿了，他就像一条闻到屎一样的狗，闻着味儿就来了，他拿了钱拍拍屁股走了，走之前还给我和老头子说，死了一个小可，我们还有一个孙子，不用难过，小可也算是物尽其用，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陈恕听到这里，放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黄可的那些笑脸和话语犹如电影般不停的倒退播放，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为什么你还要住在这里！”
这话问的很没有礼貌，周小欧意识到，立刻严厉地瞪了他一眼，陈恕猛然醒过了神，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了半晌，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老太太摸了摸眼泪，并没有责备陈恕的不客气，她轻叹了下，接着道：“我哪里想要住在这里？那边废品回收站的老板嫌我们晦气，不让我们再借住在那里了，后来曹德明把我给接到了这里来，他本来还想把我带去他们家自己的房子里，我没同意，这个房子是我自己交的房租，他们给我的钱我都留在一张银行卡里，我一直没有用”，说着，她便要掀开被子，将藏在腰间的那个小荷包给掏出来，周小欧上前一把按住了老太太的手。
他语气抱歉地道：“老太太，他是小孩子，有些话不过脑子的，这是您自己的钱，您想怎么支配都没有错。”
老太太痛苦地捂住了脸，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渗透出来，陈恕蹭地站了起来，直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他冲出卧室，然后就听见洗手间的门“啪”地一声关住了。
周小欧心情沉重，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着老太太，只能让她放声大哭，等了会儿，老太太终于平复了下来，她的精力好似耗尽了似的，整个人完全靠在了枕头上，说出来的话还带着浓厚的鼻音：“周警官，这是我孙子的卖命钱，我享受不起。等案子结了，我就给捐了。到时候我把老头子带回老家去，陪着我孙子去。”
周小欧拿起纸巾，轻轻地擦拭着老太太眼角的泪水，他好似在承诺似的，说出来的话又重又稳：“老太太，您放心，政府一定会给黄可一个公道的。不管你们谅不谅解，都不能减轻凶手的罪恶。”
“好好好，我相信政府，我相信你们。”老太太紧握住周小欧的手，力度之大，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老太太的情绪起伏太大，早就已经到了临界点，此时躺在床上已经是虚弱无力的状态，周小欧喂她吃了点药，看着老太太睡着了才走出了卧室。将门轻轻阖上。
从刚才开始，陈恕就一直没有回来。
周小欧走到洗手间，轻轻敲响了房门，喊了声：“陈恕，走了。”
洗手间里响起了水龙头喷水的声音，很快门被打开，陈恕的脸上挂满了水珠，眼睛还是通红，显然刚才用力哭过，周小欧不想揭开她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装作没看见似的，转身走在了前面：“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嗯”，陈恕用衣袖将脸上的水珠抹干净，离开了这里。
走出单元楼，他们两人才发现，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原本灿烂的下午倏然就变成了傍晚，寒云漂浮，夕阳无光，院子里的一切都覆盖上一层层好似落满灰尘似的阳光，叫人无端生出一种压抑和窒息之感。
“我找了份事情在做”，陈恕忽然开口。
周小欧停住脚步，回望他：“想通了？”
陈恕摇头：“不知道算不算想通，只是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周小欧心情郁闷，从兜里拿出烟抽了起来，眯起眼睛呼出一个大烟圈，才慢吞吞地道：“等案子判了之后，你还是回去读书吧，十六岁，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