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温水银河>第40章 第40章 月光的杂音

==================================

 

祁汜还没有走回公寓,雨实际已经不再下了。

 

在雨停了之后,夜晚地面的积水其实比下雨之时的存在感还要明显一些,因为不再匆匆赶路,所以人们会有意识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但祁汜不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很喜欢注视反光的积水,看倒映在里面的星星、路灯、月亮。

 

 

 

这些反光被路上的鞋跟踩碎,或者因风动而漾起非常微小的涟漪,成为下雨之于祁汜唯一的乐趣。

 

他今天不想回家,所以蹲在单元门口,看了好一会儿。

 

 

 

回到公寓里,祁汜将手机拿出来看,果然未接电话大都是向屹群打的,见祁汜没有接,他还特意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询问——

 

「在加班吗?不要忘了吃饭。」

 

像是为了表现和祁汜同病相怜,向屹群紧接着又发了一条:

 

「我也在加班,今天会好晚,下班后能不能来找你充电?」

 

大抵是觉得文字不够亲昵,这条信息后面还附了一个哭脸表情。

 

 

 

向屹群为人呆板严肃,从来不会发这些,但是祁汜很喜欢用emoji,向屹群在追人的时候习惯模仿喜欢的对象而让他开心,这些从前祁汜都会觉得很可爱的事情,现在好像都变得别有目的了。

 

他讲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毫无意义地转了一个圈——这是他为了今天的惊喜date临时戴的。

 

这对银色的戒指不知道购买于哪里,想来那还是临近圣诞的时候,街上的人流涌动,向屹群有些僵硬地牵着祁汜的手,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都是第一次来曼哈顿,向屹群紧张得有些不正常,祁汜见他频频看向珠宝店的橱窗,又带着些许落寞的神色若无其事地转回,微笑着给祁汜指街道中央的圣诞树。

 

祁汜觉得心里有些酸酸的,他见向屹群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腹,便和他十指相扣,带着甜蜜的笑容,一起朝着圣诞树的中央走去。

 

 

 

那天向屹群没有买戒指,但最后他在祁汜的apartment中单膝下跪时,递出的仍然是昂贵的一枚。

 

或许对于祁汜来说,坚定的、毫不动摇的、全心全意的选择实在是太过珍贵,即便未得到任何家人祝福,即便他们此刻的国籍身份不可能得到任何具有意义的认可,但异国的氛围和爱情本身,之于此刻的他们,实在是太造梦了。

 

它让向屹群相信自己无所不能,也让祁汜相信自己能够至死不渝。

 

即便没有富裕的财产和惊世的能力,但是向屹群说他们会结婚,祁汜也就真的笃定他们终有一天会结婚,毫无保留地去幸福了。

 

 

 

尽管并非没有怀疑过,并非没有在热恋发烧期之后认真考虑这件事的现实性。可是即便两人渐渐地在回国之后都不戴了,可是没有人能够去质疑这枚戒指的价值。

 

——怎么能够怀疑相信笑话的自己?怎么能够推翻承诺?那不仅意味着否定了所有的赤子之心,也意味着指出他们走到这一步总有一天会结束。

 

没有人想做叫醒的人。

 

 

 

祁汜摩挲着戒指,想了很久,拿出手机,回复道:

 

「你来吧,我也有些话想跟你说。」

 

 

 

-

 

向屹群坐在顶层的餐厅内,侍者站在一旁,看他很久没有动静,礼貌地提醒了一声——“先生?”

 

林姿昀坐在向屹群旁边,她今天穿了一件露肩的礼服,颈部在餐厅的灯光下泛着白皙的光泽,像天鹅一样;但向屹群害怕她的皮肤,也厌恶她的体温,偏偏这个时候林姿昀还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巧的脸上挑起秀美的眉,“怎么了?”

 

她有些不满意,因为向屹群在这样的场合内还在走神,但好在自己的男朋友还算知分寸,回过神后,让侍者添好了酒,赔着笑容,优雅又得体地回敬了坐在对面的两位长辈一杯。

 

 

 

向屹群完美地翘着嘴角,他知道如何呈现一个看起来有教养而并不谄媚的弧度。林姿昀的父亲——他更习惯于称呼为林总,和他夫人坐在对面,脸上看不出喜怒。

 

但二人一向如此,向屹群早就习惯,他知道林总之前对他是器重的,但自从他的身份转换为林姿昀的男朋友后,那份器重就变得轻了很多,满眼都是富贵之家的挑剔。

 

向屹群知道他们内心其实看不上自己,只是挑不出错。

 

 

 

但这样也就够了,向屹群想,自己也不是真的要和林姿昀过一辈子。

 

他的余光看到林姿昀露出的肩膀,一股反胃的感觉油然而生。

 

 

 

向屹群端起酒杯,再度抿了一口,心里漫无边际地想,这一口有上百元吗?一口应该不至于吧,不过也说不定,这恐怕是自己这辈子喝过最贵的酒了。

 

向屹群咽下冰凉的液体,甘醇的酒味在他喉咙里全是黏腻的苦涩,他想起祁汜刚刚回复的话,觉得有些许不安——祁汜很少那样讲话,让向屹群担忧起来。

 

担忧的同时,向屹群又觉得自己卑鄙,在和女朋友度日如年地在高级餐厅共度晚餐后,竟然要在送走她们一家人后去找男朋友治愈。

 

不过没关系,向屹群想,我不是自愿的,我没有办法,我并没有背叛祁汜。

 

 

 

“……所以就在半年之后,我生日的那天,你觉得怎么样?”林姿昀讲到一半,发现向屹群又在走神,感觉有些奇怪,不免嗔怒地轻轻踢了他一脚。

 

向屹群立即回神,微笑道:“半年之后,你生日,可以啊,我怎么会忘呢?”

 

“那太好啦!”林姿昀露出甜蜜的笑容,两颊上飞上薄红,“既然是订婚的话,我就不请太多朋友了,就叫几个关系好的姐妹,在我家的别墅小小地办个宴会,你觉得怎么样?”

 

 

 

向屹群的微笑卡在嘴角,仅仅是这一秒的停顿,他就感觉到林总的视线看了过来。

 

向屹群将端在半空中的酒杯送到嘴边,用抿酒的方式化解了这一秒的停顿,提起嘴角,用温柔的语气提问道:“订婚?”

 

“是啊。”林姿昀兀自地用着幸福的口气,“刚刚不是一直在跟你说嘛?其实我也想过会不会太早,但是我有一个闺蜜上个月结婚,蜜月去了西西里,好漂亮啊,欧洲果然还是要和恋人一起去。”

 

说到这,她略带羞赧地看了一眼向屹群,小声补充道:“或者夫妻……”

 

 

 

向屹群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麻,他不能吸气,不能作出任何调节的姿势,因为这并不是应当爆发的场合,于是只能微笑道:“可是我还没告诉我父母……”

 

果然,林总几乎是在下一刻就出声了,“既然是我们办宴会和婚礼,希望你能尊重昀昀的想法。”

 

向屹群紧紧在桌下握着拳头,几乎是无法自控地抬起眼看了一眼对面,林夫人一愣,但是向屹群下一秒就恢复了微笑。

 

林姿昀有些无措地坐在旁边,不想让恋人和家人闹僵,便开口圆场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告诉阿姨了,她高兴着呢,听说连叔叔的病都有一点起色。”

 

话说完,她几乎是隔了好几秒才听到回复,林姿昀感觉是不是向屹群今天上班太累了,好像确实有些不在状态,连语气听起来都那么让人不舒服了。

 

向屹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也不知道自己停顿了多久,他只能机械地吐出几个字:“你告诉她了?”

 

 

 

林姿昀忽然感觉到有一点害怕,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事,此时也有些不高兴,“她那天打电话过来问候嘛,你知道的,我和你妈妈又说不了几句话,一不小心就告诉她了。”

 

想到确实没有提前告诉向屹群,林姿昀放低了姿态,撒着娇,小声地凑到向屹群耳边低语:“有什么关系嘛,你总不会不负责任吧?那晚之前我就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只会有一个男人。这样的话,我们迟早会结婚的。”

 

 

 

-

 

向屹群在结束晚餐之后,自己都不知道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打车到了祁汜的公寓。

 

他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苛责自己太多。

 

 

 

向屹群都不知道哪一个更可笑——命令一般的订婚、林姿昀不可理喻的执着、周梅的沾沾自喜,父亲因此而有起色的“病情”。

 

出乎向屹群意料的是,没想到林家夫妻宠溺林姿昀已经到了一个完全不可理喻的地步,只要是女儿喜欢的,那么哪怕仅仅是凑合看得下去,也没有关系。

 

毕竟只是能让女儿欢心的物品。

 

 

 

向屹群想到临走前林总用施舍的语气,表情微妙,一字一顿地道:“尽管我们不介意办婚礼,但我想如果是个男人,戒指总该自己负责。”

 

 

 

——林姿昀想要的戒指,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向屹群想不出来,只觉得它们一定是贵的那一种。林姿昀去过曼哈顿吗?一定去过吧。她比起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会更喜欢街上的圣诞树吗?

 

 

 

向屹群按住自己的无名指,那里空空荡荡,但是向屹群想,很贵的戒指,我也曾经买过的。



 

 

 

-

 

回到祁汜的家,向屹群拿出钥匙打开了门,房间里很暗,祁汜只留了一盏灯等他。

 

而祁汜自己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向屹群轻手轻脚地靠近,祁汜的睡颜在暖灯下显得更加柔和,带上了稚气,简直像个孩子,很难想象他已经过了28岁。

 

向屹群没有知道他性向的朋友,但祁汜有很多——因为他从不隐瞒,但是祁汜的朋友无一不觉得他们实际并不相配,祁汜是很柔软的,甚至有时候有些缺乏主见的性格,但是向屹群的自我意识却很鲜明,只有祁汜才会觉得他对自己温柔。

 

向屹群一向知道,温柔的不是他而是祁汜才对,有的时候他感觉祁汜就像水一样,接纳很多,包容很多,柔和得像没有脾气,当他这样闭着眼躺在沙发上,就像一个用数年被偏爱的时光打造出来的纯真梦境。

 

祁汜太天真,太温和,他一无所知的依赖和信任有时候让向屹群感觉到恨,他无法想象祁汜是拥有伤痕的,水怎么可能会拥有伤痕呢。

 

 

 

向屹群很累,甚至有叫醒祁汜和盘托出的想法,但是还不行,他要和林姿昀虚情假意地订婚,在父亲康复或死去之前,他所能承认的,只有林姿昀的男朋友、未婚夫,甚至是丈夫、爱人,这一种身份。

 

 

 

向屹群走到沙发前,正想要摸一摸祁汜的头发,却看到了茶几上所摆设的一个黑色盒子。

 

他心里顿时间涌起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受。向屹群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有言灵一说,只觉得今天“戒指”出现的频率似乎高到了某种可笑的地步,他刚要靠近茶几将这个盒子拿起,祁汜却揉着眼睛醒了。

 

“你回来了?”祁汜愣了一下,“怎么不叫醒我?”

 

向屹群露出温和的笑容,“你睡得太熟了,我不忍心。”

 

祁汜一顿,继而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其实我不困。”

 

 

 

说完之后,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最近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好像彼此之间都带着心事。明明是已经走过风雨、交换了戒指的情侣,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却变成了这样。

 

祁汜有些不想开口了,今晚又在下雨,已经六年了。

 

他觉得真的累了,过了这么多年了,好像自己从来都没有从那个雨夜进步一点,没有的还是没有,在他讨厌的淅沥声中,他又要重新回到原点了。

 

祁汜逼自己不去看房间里温暖的光,逼自己不去看向屹群的脸,他低着头,越过向屹群,从茶几上拿起那个盒子打开,将戒指取出,放到了向屹群的掌心里——

 

“我想跟你说的话,是我想把这个还给你。”

 

 

 

房间里静得只有雨声,祁汜经过这么久,此时已经不怎么难过了,但在平静的雨声中。他还是感觉到脸颊上有东西划过。

 

祁汜咬着下唇,有些颤抖地说:“向屹群,我们不可能结婚的,你早就醒了吧?”

 

向屹群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完全愣住了,祁汜感觉自己高估了对于处理感情的能力,他的心还是痛得如有针扎,但是他还是伸出手,合住了向屹群的手掌,让他将那枚戒指攥紧,低声道:“我觉得你还是将它卖掉吧,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女孩,很漂亮,像天鹅一样,总不能让人家戴旧的戒指。”

 

 

 

向屹群仍然一言不发,但是身体却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将戒指攥得紧紧的,边缘的纹路硌疼了他的掌心,却不必咬住的牙根更疼,向屹群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尝到了喉咙里的血腥味。

 

“你让我卖掉?”向屹群咬着牙,声音有些发抖,“你知道这枚戒指多少钱吗?你知道我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跟你求婚的吗?”

 

 

 

向屹群将戒指一把扔出去,银色的圈环撞到窗户上,像砸破雨夜的一声徒劳怒吼。

 

祁汜的手腕被向屹群猛地抓住拉近,向屹群很用力,祁汜一瞬间觉得好疼。

 

 

 

“你现在住的公寓,每个月的房租,你知道有多少钱吗?”向屹群压抑地对祁汜吼道,“我爸一个月的住院费,你知道是多少吗?”

 

“你知道我是怎么样走到今天的吗?你知道你要还给我的那该死的破圈,是我妈用一辈子给我攒出的,让我在城里结婚买房的首付换的吗?”

 

 

 

“那钱当然不够首付。”向屹群冷冷地道,“一个乡下女人,你能指望她对外面有什么见识吗?我妈要是知道我爸躺在那里一天要花多少钱,她现在就会带着我爸回家等死。”

 

“这些你知道吗,祁汜,你能想象吗?”向屹群抓住祁汜的手,狠狠地用力,“你当然不知道,你也不理解。房租是我掏的,戒指是我买的;你什么都不会,根本完全被保护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国之后,是我帮助你熟悉环境,是我给你提供建议,是我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照顾你。”

 

 

 

祁汜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麻木的疼,他有些凄凉地道:“这跟我们现在说的事情有关系吗?”

 

祁汜感觉到木然,又感觉悲苦,他知道向屹群过得必然并不轻松,他的男朋友,在学生时代所拥有的自信、所骄傲的意气,都在归国之后,由现实将虚妄的光环无情地磨灭了。

 

可是祁汜知道自己虽然依赖他,却从来没有要求向屹群一定要为自己做什么,戒指并非他乞讨而来,尽管并不富裕,但祁汜也足以养活自己;一直,一直要求主动付出这些的,是向屹群自己才对。

 

祁汜一直能够感觉到向屹群有一种执拗到偏激的自尊,仿佛一定要养着祁汜,一定要让自己能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悉数出他的付出,才能在这段感情中获得安全感,而祁汜本来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向屹群对祁汜的话充耳不闻,他想到周梅在病床前低下的头,想到林姿昀裸露的皮肤,想到医院冰冷的消毒水味和永远让人厌烦的仪器声,想到在电梯门口、祁汜那矜贵、傲慢、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朋友。

 

向屹群最终放开了祁汜的手腕,但脸上依旧挂着冷笑,只是那笑容透露着无比的悲凉。

 

他徒然地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对祁汜道:“祁汜,你怎么能把戒指还给我?你怎么敢把戒指还给我?”

 

 

 

祁汜不敢也不想看他,感觉心口上像被人撕开了一个大洞。他闭上了眼,想起初次见到这枚戒指的场景,何其相似,向屹群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

 

可是那个时候他是多么骄傲,多么意气风发,眼睛里注满了从容、真挚的爱意。

 

当银色的光芒呈现在眼前,祁汜相信那一刻自己的幸福和快乐毫无保留、全心全意,他对面前这个男人的爱,真诚热烈,能够接受一切考验。

 

 

 

但是向屹群在跪下的前一瞬间,或许是为了给祁汜一个惊喜,他关掉了房间的灯。那一瞬间,在地板上铺满了月光的那一瞬间,仅仅那一秒,房间黑暗寂静,祁汜想起一个人的脸。

 

尽管在下一秒灯光亮起时,他已经全然忘掉。但为了这一秒,祁汜给了向屹群在今后无数的温柔与宽容,尽管察觉,尽管知道被欺骗,但祁汜从来不相信自己有资格恨他。

 

其实现在已经很难形容当时的心情了,尽管在灯光亮起的一瞬间,祁汜接过戒指的笑容幸福又炙热,可黑暗中寂静的那一秒,有一些东西在他心中亮起,又永远地熄灭了。

 

 

 

当然很快乐、很爱了,祁汜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一瞬间的感情。

 

但如果能够重来,他好希望,当时的自己,能晚一秒再哭。

 

--------------------

 

给祁汜写一句歌词:可是你看这房间漆黑,多么像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