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九天说完,转身就打算离开。
傅岹然怔怔地举着那幅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闻九天你站住!”
这一声喊得不小,楼上楼下的都能听见。屋里还有装修工好奇地探出头来,倒是田炎很识时务,直接装作没听到。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 傅岹然收起那幅画,走上前。他或许还没意识到,自己说这句话的底气已经远不如从前那般足。
傅岹然气息微微抖动,而闻九天没有再被激怒。
“我不想再听到这句话了。” 闻九天平静而一本正经的,“类似的还有:宝宝听话,宝宝又生气了?宝宝乖。”
傅岹然平时总是半耷着眼皮,显得懒懒的。他此刻睁开了,两个深棕色的瞳仁亮得像一潭山涧里的泉,反射着不可思议。
“你小时候跟我说过的话,你自己忘了么?” 傅岹然用指背轻轻蹭了下闻九天的脸,倾身向前在他耳畔低语,“你说会永远听哥哥的话。”
“你十八岁时还说过呢。”
闻九天记得。他想起从前的自己,恍若隔世,千头万绪涌上脑海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 闻九天说。
傅岹然偏过头,目光斜扫过闻九天的双眸。他刚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我一直是个很不懂事的人,” 闻九天深吸了口气。他眼神微动,这段话他想说已经很久了,“你应该不会察觉不出。”
傅岹然愣了下,下意识脱口,“宝宝你...”
“我从前一直以为是我天生不合群,后来才渐渐意识到,是我在成长阶段错过了很多该做的功课。” 闻九天说话带着气声,音量比平时小,“但那些小时候没学的东西,长大了终究还是要学的。”
“我活到二十几岁才开始从零学习如何与人相处、学习控制我这要命的性格...” 闻九天抬眸,毫无闪躲地直视着傅岹然的眼睛,“你教我长大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所以...我已经不怪你了。”
傅岹然看着闻九天那张瘦削的脸,不知不觉间他不再是那个阴郁的美少年,成熟和理性爬上他的眉间眼梢。
闻九天明白了,却又没有完全明白。
闻九天发现是我的纵容养成了如今的他,却不知道我是故意的。
闻九天只以为,那是我的能力问题。
还是跟从前一样天真单纯,这大约是天生的吧。
“我惯着你,还是我的错了?” 傅岹然佯装没完全听懂,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闻九天的脸,“你小时候可跟现在不一样。那么会撒娇,一哭我就心软了。”
“还记得么?在纽约的时候,每次我加班到很晚,你都会一个人缩在沙发上等着——怎么说你都不听。”
闻九天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他认真地盯着傅岹然的眼睛,像是想从中看出什么——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闻九天有一瞬几不可察的失落,旋即他知道自己与傅岹然已经没什么可讲的了。
“我说了,那时候我不懂事。” 这次闻九天语气利落很多,有些许不耐烦,“我还有事,你走吧。”
“闻九天。” 傅岹然却严厉了起来。他松开手,绕到闻九天想要离去的方向堵着,“上次在横店,你跟我说我们都长大了,需要自己寻找自己的路。”
“难道你寻找路的方式,就是把你从前的问题都归咎到我的身上吗?”
闻九天倏地抬头。如果眼神有声音,他此刻望向傅岹然的目光应该是格外激越的。
傅岹然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轻飘飘地笑了一声,把那幅画塞到了闻九天怀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那一沓照片我很喜欢。” 傅岹然意味深长地咂摸了一下。
闻九天紧抿着嘴,脸上也绷着绝不露怯。这一轮他没能及时反击回去,因为他想不起来那两句诗经是什么时候学的了。
“你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它。” 闻九天板着脸,瞟了眼怀里那幅画。
傅岹然又笑了。他轻吸了口气,面容享受,指尖空着轻捻了几下。
闻九天一怔,差点恼羞成怒。他看出了傅岹然没有宣之于口的那句话,这让他的反击变成了一个笑话。
灰烬...我也喜欢。
“傅老师。” 就在此时,田炎识时务地打破了尴尬。他像走上楼,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笑道,“楼下有人找你。”
“找我?” 傅岹然有些意外。他看了眼闻九天,“这里是闻宅。”
“好像是画协的刘主席。” 田炎说,“说是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你。”
田炎说完,又看了闻九天一眼,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刘主席。
刘主席反咬过恩师闻愚白,闻九天为此泼了刘主席一桶水——这段梁子在桐州基本人尽皆知。
闻九天把画随手丢在一旁,自顾自进了正在清理中的书房,一言不发。
傅岹然也不甚在意。他道,“刘主席就在楼下?我去看看。”
傅岹然下楼后,田炎没有跟上。他伸了个懒腰,无所事事地四处打量着。
“卧槽!”
田炎一回头,只见不知何时闻九天已经悄默声地站到了自己身后,手上还拎着一个铁皮桶。
“嘘——” 闻九天按了下自己的唇,“声音小点。”
田炎跟傅无闻很熟,跟闻九天则是完全不熟。他一方面不太看得上这个小疯子,另一方面又偶尔会发怵。
现在,田炎就处在对闻九天发怵的时间段。
“你要干嘛?!” 田炎瞪大眼睛,压低嗓音用气声道。他凑上前瞟了眼,发现铁皮桶里装着半桶水。
田炎瞬间惊恐,“这水哪儿来的?”
闻九天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田炎。他的臂力很好,铁皮水桶拎起来一晃也不晃。他伸出拇指指了下书房,“里面的积水。”
“.........”
“你没有在刘主席面前表现得跟我很熟吧。” 闻九天问。
“当然没有!” 田炎差点破音。他连忙躲远了几步,“我跟你一点也不熟,要不是因为傅无闻...”
“那就好。” 闻九天心平气和地打断了田炎,“要是他们以为你跟我很熟,说不定会威逼利诱你来劝我交出那幅《我观山观我》。”
“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事谁来劝都不管用。”
田炎目瞪口呆地看着闻九天手里的铁皮水桶,忽然明白了它的用途。
如果刘主席也是为了沈灵均的画来的,闻九天肯定眼皮都不眨一下,直接一桶水给他泼出去。
至于会不会误伤到傅岹然,闻九天看起来也不太在乎。
“我才不管你们画不画的呢。” 田炎皱着眉,“我只关心你跟傅无闻那个公司别倒闭了,还欠着我钱呢!”
“你好歹也是半个老板。跟傅岹然那么大的外包合作,你真就甩手不管?”
“这事回头再说。” 既然与画无关,闻九天此刻便懒得再在田炎身上浪费时间。他拎着水桶走到楼梯口前,悄无声息的。
楼下。
“傅老师,好久不见。” 刘主席脸上的沟壑深了些,笑起来格外瘆人,“听说昨天沈杯,您也在?”
傅岹然抬了下眉。他边打量刘主席边思忖他的来意,随口嗯了一声。
总归不是为了沈灵均的画,就是为了沈杯的画——没有一件好事。
“我昨天有事,不然也该去的。” 刘主席说,“听说您昨天跟一些评委有意见分歧?”
傅岹然面无表情。
原来是为了沈杯的画。
“这事本来是何同光负责,但他现在在医院那边。” 刘主席清了清嗓子,“下午天晴了,我请您去江边喝个茶?”
“不用。” 傅岹然往屋内挪了两步,“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呃...” 刘主席面露犹豫。他朝屋里看了看,这个角度看不见二楼的景象。
“怎么,” 傅岹然皮笑肉不笑。他半真半假道,“担心闻九天再泼你一桶水?”
刘主席的脸上瞬间变得青一块白一块。他好容易才克制住抽搐的嘴角,“不,不是。”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傅岹然随意点了下头,神色颇有耐心,一副等着看刘主席表演的样子。
“沈杯是如何运作的,傅老师您应该很清楚。” 刘主席毫不委婉,“说句难听的,要不是您的父亲当年独具慧眼,把您捧了出来,这个奖项说不定早就没得办了。”
“办不了就不办了。” 傅岹然说,“任何事物的最终结局都是灭亡。”
“.........”
“但是现在沈杯由政府接手,这里面涉及的问题可就多多了。” 刘主席顿了下,“不是每一年都有合适的好苗子,凌昆各方面条件都很出众。”
“出众?” 傅岹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抄袭抄得很出众吗?”
凌昆的绘画天赋在美院学生里实属平平,个人风格更是乏善可陈。他性格天真温和,具备一种毫无攻击力的包容和好奇心,虽然长得俊秀但丢进人群里眨眼就不见了——在傅岹然眼中,这是最与艺术无缘的一类人。
刘主席低下头,用汗巾擦了下额。他后背被汗湿了,显然这一趟他十分紧张。
“您应该能看出来,他很适合被包装,可塑性很强。” 刘主席笑眯眯道,“您当年不也是这么出来的么,您当年的实力就真有那么一骑绝尘?”
提到这个话题,傅岹然神色冷了下来。
“我的画,都是自己画的。”
这回轮到刘主席扑哧一笑了。他把汗巾叠好塞回口袋,“傅岹然,你还是太年轻了。”
“你说你的画是自己画的。可是,在这样的比赛里...” 刘主席眯缝着笑眼,“谁知道呢,谁在乎呢?谁能证明,谁能说清?”
傅岹然死死盯着刘主席那张沟壑纵横的笑脸,忽然攥紧了右手。他不是想打人,而是希望自己的手边也有一个水桶。
或者颜料桶,油漆桶。
傅岹然不合时宜地走了神。他想起闻九天那场风波迭起的画展:去他妈的艺术。
闻九天在直播里说过。他办这个“泼画”画展的初衷是:不是所有人的手边都有一个颜料桶。
“凌昆的那幅画,” 傅岹然沉默许久后才开口。他双手抱臂,“即使单就质量来说,也不行。”
“理由我在昨天的评选会上陈述过了,东拼西凑、乱七八糟,更无半分山水画的风韵可言。”
刘主席仍旧不慌不忙地看着傅岹然。他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听说你觉得这幅画,不是凌昆自己拼出来的?”
傅岹然:“从拼接技法上看,不是凌昆具备的水平。”
“那你知道是谁拼的吗。” 刘主席说。
傅岹然怔了下。他之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那幅画不是凌昆能拼出来的,但能拼出那幅画的人并不十分稀少——至少没有稀少到能被傅岹然专门记在心上的程度。
会是谁拼的?
那一定是个很了解闻愚白的人,是个对闻愚白的作品很有自己看法的人——他或许狂热地敬仰闻愚白,也或许变态地憎恶闻愚白。
“是谁。” 傅岹然嘴唇微抖,声音变了。
“就是你的老师,” 刘主席抬手拍了下傅岹然的肩,“石若磊。”
“还有,凌昆也是石老爷子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