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州多雨。每逢春夏之交,完整的晴天总是难得一见。
今年也不例外。旧石板路上泛着深铅色的水光,道旁细窄的渠里水流汩汩,跑得和清晨赶考的考生一样急,显然这雨下了不止一两天了。
“这是工作人员通道!考生走那边排队。” 门卫室的保安拉开窗子喊了声,没有抬起挡车器。
“我就是工作人员。” 傅岹然放下车窗,还把微长的头发撩到了耳后,让五官和面部轮廓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
保安却对这张脸毫无反应,“你这车牌号也没登记过。要不,你出示一下工作证件?”
“.........”
后面排队的车辆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傅岹然撇了下嘴,只得升起车窗,倒了出去。这条路旧而逼仄,今早的人格外多。
事实上,他压根儿没有沈杯的工作证。
傅岹然得先找个停车位。这条街的尽头貌似没什么人。傅岹然驱车夹在人群和电瓶车间,缓慢向前驶去。
街很长,沿途挂满了桐美师生的画作。校门以内,参赛选手进场的队伍已经从教学楼前一直排到桐美门口,但只有最前面的一小段队伍象征性地有个遮雨棚。
傅岹然曾经是沈杯的佼佼者,但他从不是这些排队者中的一员。他多年前就知道沈杯的真相:当你开始排队时,或许就意味着你永远走不进那扇大门了。
傅岹然感到胸口有些发闷,连续的阴雨让他心情不是太好。
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傅岹然瞟了眼车载屏幕,是李开。
这趟来桐州,傅岹然没有提前告诉任何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事与旁人都无关。
傅岹然按掉了这通电话。但没一会儿,铃声又响了起来。
傅岹然皱了下眉。大多数情况下,李开不会如此不识时务。
他刚打算再按掉,却发现屏幕上跳动着的是另一个名字:李非凡。
这个名字有些眼熟,但傅岹然也是想了那么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这么说起来,李非凡也有好几天没发来新的照片了。
傅岹然把车临时停靠在路边,点了接通,“喂。”
“傅老师,” 李非凡的语气有些紧张,但还算坚定。他顿了顿,直截了当道,“我前几天被闻九天发现了。”
“你拍的时候被他发现了?” 傅岹然不太意外。这种事被抓到是迟早的。
“不是...” 李非凡说,“应该是他自己想办法查出来的,然后他就来找我了。”
“哦?” 傅岹然不气反笑,觉得颇有意思。他调整了下靠背,悠然道,“闻九天跟你怎么说的,威胁你要去告状?”
李非凡沉默片刻,“那倒是没有。”
“那你为什么着急忙慌地给我打电话。” 傅岹然翻了下手机,“你有几天没发来照片了。”
“傅老师,” 李非凡似乎斟酌完毕才谨慎开口,“我觉得您和闻九天之间的问题,还是应该你们自己解决。”
傅岹然脸上的笑意缓缓顿住,带笑的眼神冷了几分,“闻九天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我收手,这件事就会变成你们俩之间的问题。” 李非凡说,“当然,也能减少我自己的职业隐患。”
外头的雨大了起来,敲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像舞者的足尖落下——身躯轻盈,动作有力。
这一刻,傅岹然忽然没来由的想起闻九天写的那篇《大师的价格》。闻九天是一个立体的人,而傅岹然并没能认识他的每一面。
“你觉得...” 傅岹然有些出神,“闻九天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 李非凡语气犹豫。
“你随便说,” 傅岹然从旁边的篓子里拿出一根烟,夹在指间,随意敲击着方向盘,“怎么感觉的就怎么说。”
“闻九天他...” 李非凡说,“他似乎跟传言中的不太一样。”
傅岹然不经意地笑了声,让人一时捉摸不透。
“你们俩...” 慎之又慎的,几秒后李非凡又补了句,语气分不清是褒是贬,“还挺般配的。”
挂断电话后,傅岹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找停车位。路边不能停靠太久,他踩了一脚油门继续向前开。
过了桐美正大门后,街上的人和车逐渐少了些。但出乎意料的是,街尽头那片本该没人的地方此刻却人满为患,竟好似聚集着排起了队。
在这条由桐美师生的画作从头点缀至尾的街道上,尽头是一幅巨大的空框。排着队的学生们,正挨个儿用手去触摸那被水淋湿的石墙。
“你好,” 傅岹然拿了把伞,戴上口罩后下了车。他随便抓了个路过的学生,“请问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
“活动?” 那个学生正在排队,时刻留意着流动的队伍,对傅岹然有几分戒心,“沈杯啊。沈灵均杯!你看,那横幅不都拉起来了。”
“那这里是在干嘛?” 傅岹然指了指前面排队摸墙的学生。
“这你都不知道?” 那个学生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美术界的传统!考前摸这面墙,相当于开光。”
“开光?” 傅岹然匪夷所思。
“对啊。” 那个学生顺着队伍往前走了几步,一脸神往,“傅岹然老师曾经说,这面空着的墙是激励每一个后来者,能够在画坛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
“.........”
傅岹然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这面墙之所以空着,是因为它一开始是为闻愚白准备的。可闻愚白封笔了,而且拿定主意就不动摇,谁的面子都不给,它就一直空了下来。
后来闻愚白去世,没有谁敢担个“鸠占鹊巢”的名声;再后来闻愚白事发,这面墙在业内人心中就多少有几分晦气了。
傅岹然倒是不嫌晦气,但他也没几分敬意,看什么都一派无所谓的态度。他早就忘了自己胡诌过的那句以讹传讹导致开光的话了。
“哎!那谁,你这车不能停这儿!” 旁边来了个维持秩序的保安,他走到傅岹然面前,“这条街没什么车位,你得开走。”
“行。” 傅岹然今天心情还不错。他点了下头,临走前又看了眼那幅空框。
“你也是沈杯的参赛选手吗?” 刚刚被抓着提问的那个学生见傅岹然神色微妙,主动问道。
傅岹然笑着摇了下头,“很多年前我有个机会,但是错过了。”
从拥挤的街尽头出来,傅岹然把车直接开到了桐美正门口。他停下车,拨通了桐美院长的电话。
院长一听傅岹然来了,惊得差点话都说不出。没几分钟,便有几个工作人员撑着伞小跑着出来迎接。
傅岹然觉得这帮人脑子里可能是缺了根筋。明明可以给保安打个电话直接放我进去,何必还让我在门口等人来接?
“傅老师,真是不好意思。” 院长等在考试楼一楼的偏厅里,见傅岹然来了连忙迎上,“何同光那边没说您今天要来,我们...”
“是我一时兴起了,我没告诉他。” 傅岹然甩了下伞,语气有几分诙谐,“我本来打算不惊动任何人直接进来的,结果保安说我的车牌号没登记。”
院长只得笑笑,有些尴尬。
“今年的考题是什么?” 傅岹然换了个话题。
“哦,” 院长道,“不识庐山真面目。”
“不识庐山真面目...” 傅岹然咂摸了一下,“题目不错。”
“傅老师,” 院长道,“您要参观一下我们学校吗?我可以安排人...”
“不用了,你们忙你们的。” 傅岹然摆摆手。他四下看了看,“这里有空教室的话给我一间,我一个人呆着就行。”
傅岹然提出独自呆着,院长显然松了一大口气,并没有人喜欢招待他。
空教室里有画板、桌子和水墨,傅岹然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把脚翘到了桌子上。
他闭着眼,悠悠地吐了口气。窗外的雨声格外悦耳,大楼里学生的吵闹声也显得颇有烟火气。
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说自己和闻九天很般配。傅岹然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情绪,温柔的暖,又带一股让人愉悦地倒抽口气的刺激感。
傅岹然觉得自己应该能开心很久。睁开眼后,他拿起了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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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李非凡打过招呼后,闻九天发现一连几天他都躲着自己走。除了工作上无法避免的交集,他一句话都不跟自己说。
李非凡还在偷拍吗?
闻九天心里没有底。他告诉自己要有耐心,却难免变得有几分疑神疑鬼——特别是跳舞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这天清早,闻九天按时抵达剧组。他刚到,郑负责人便招呼道,“小闻,小李那边说有点问题,你去看看?”
“.........”
闻九天愿者上钩,走去了今天的拍摄场地。那里果然只有李非凡一人,他正蹲在路边,一个人发呆。
“你找我?” 闻九天问。
“我刚刚给傅岹然打过电话了。” 李非凡说。
闻九天挑了下眉,“你不再拍了?”
李非凡被盯得不太自然。他挪开目光,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行。” 闻九天佯装无意,又拍了拍李非凡的肩,“我也会信守承诺。”
李非凡生硬地躲开了闻九天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直到李非凡奔跑的身影消失不见,闻九天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一手扶着旁边的电灯杆,缓缓地蹲了下来。。
是的,傅岹然也并非无所不能。
闻九天坐下,望着地面出神。那里有一只小蚂蚁在爬行。
这只是一次微小的胜利,却是闻九天第一次战胜傅岹然。
空无一人的场景里,静得好像天地间只有这两个生物。闻九天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眼角发红。
他伸出一指,跟一只碰巧路过的蚂蚁共同庆贺了自己的第一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