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 言灼接到了小姑打来的电话。
接到这通电话的时候,他刚刚结束南雁路的解说,导播断源后, 他才拿到手机。恰好小姑打了过来。
他划开接听:“喂?小姑。”
“你奶奶过世了。”
“辛苦了!”同事们打着招呼,“小言, 你晚上跟我们车走吗?”
言灼恍惚着抬头,说:“啊……我, 我还不一定。”
同事说:“哦行,那你看着点群里发车的时间啊!”
“好……”
电话里, 小姑说:“你今天在北京对吗?”
“对。”言灼回过神来,“我先从北京回家去找你吧,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姑说:“你大伯说,是今天凌晨走的,我刚请到假, 家里见?”
“好。”言灼说,“我先买票回家。”
这边挂断电话后,言灼从镇子的解说厅小跑出来。南雁路是一条跑山的路, 也是山村路,这里是北京的门头沟雁翅镇,也是南雁路跑山段的终点。
秦渡凉刚刚将车从收车台推上飓风车队的维修车,看见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的言灼。
“慢点儿,看着车。”秦渡凉喊道。
言灼还是跑了过来, 跑到他面前, 还没等他说话,抢先一步开口:“我得走了, 现在得回家。”
“怎么了?”
“我奶奶去世了。”言灼说,“我和小姑得回一趟老家。”
秦渡凉一怔, 抱着头盔,“你等我会儿,我陪你。”
“不用!”言灼拽住他,“小事而已,我就是过来跟你说一声,我得先走了。”
“一起。”秦渡凉很坚定,“等我五分钟。”
说五分钟就五分钟,计时器似的,秦渡凉换了个衣服开出来一辆POLO,停在言灼站着的人行道前面,说:“上车。”
言灼也没做犹豫,拉开车门进去了。
后座还有个人,是彭谦,跟他打招呼:“嗨!”
“你好。”言灼扭过头,想来是秦渡凉开车从镇上去车站,然后再让彭谦把车开回雁翅镇,于是添了句,“辛苦了彭哥。”
“小事儿。”彭谦笑笑,末了反应过来言灼是家里办白事,又收起笑脸,“那个,你节哀啊。”
言灼微微点头:“嗯。”
大城市的交通枢纽总是人满为患,他们在人群中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似乎多大的灾难都不会再冲散他们。
二人在高铁上休息了一路,到站后回家,开出陆巡LC300去小姑家里把小姑接上,然后去老家。
那个村子是言素心和言灼出生的地方,下了高速转国道,国道转省道,省道转山路。
不得不说,这陆巡是真稳,硬派越野就该跑山路,在城市里彰显不出它的能力,非得是这种狗都难爬的山路。
一路颠着开到村里,时间是晚上八点过十分,十月的天早已黑透,村子里灯火通明。
在乡村里,红白事都是大事,谁家办了事,整个村子都会过来。或帮忙,或凑个人气在这儿围观。总之就是要人多,显得这家人在村里是有头有脸的。
秦渡凉上次在村里掀起的风浪可见一斑,虞沁家那个弟弟见到秦渡凉直接扭头就跑。
“报信儿去了。”秦渡凉说着,拢着火机点根烟。
言灼笑笑:“随他吧。”
言素心的病还没痊愈,看着老家房子院子里那个巨大的火盆,烟熏火燎的,有点犹豫。
秦渡凉这时候反应过来了,把刚抽了两口的烟碾灭。
“小姑你别进去了,太熏了。”言灼说。
言素心摇摇头:“怎么说也是我亲妈,没事。”
老房子的前院被清理了出来,客厅布置成灵堂,一窝子人,有些言灼认识,有些已经认不出了。
秦渡凉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看着在灵堂里,跟在言素心后面,磕头,上香,烧纸,然后走出来。
姑侄俩俨然如同不属于这个村子里的人一般,三个人站在前院门口,看着里面。不知道谁是真的难过,也不知道谁在盘算什么,总之言素心和言灼眼里都是冷清的。
老太太或许是受大伯挑唆,将言素心寄回老家的钱牢牢攥在手心,不给她治病。
或许也是老太太重男轻女的心思在作祟,就是单纯的不想将钱拿出来。事实上老太太很有钱,言素心打从心底里记着言灼爸爸当初说过的话,他说他们两兄弟不念书了,供你念,你念出来了,要记着孝顺妈。
言素心记着呀,往老家里寄钱,寄补品。
到头来呢。
而言灼又怎么不知道这些,那些年如果奶奶能拿钱出来,哪怕只拿十万,他可能都不至于和秦渡凉分开六年。
所以当大伯大婶过来招呼他们去厨房里吃饭的时候,言素心和言灼都没挪步子。
秦渡凉挪了,挪了一步挡在他们之间,说:“我们吃过了来的。”
“哦、哦。”大婶笑笑,“素心,你进来,你大哥有话跟你商量。”
言素心今天穿一身黑,病了的这些年,让她瘦得吓人,近两年才缓过来些,但还是瘦。一件黑风衣杵在这农家院子里,显得冻人。
言素心说:“不用商量了,我以前给过妈不少钱,她的房子,她的地,我都不要,不用分给我。”
此话一出,大婶眼里闪过一丝她自以为没被察觉的情绪,但事实上站在她对面的三个人都看出来了——
那就好。
你不分钱就好。
省得跟你苦口婆心地说什么“你是个女人,你还没成家,你成家了终归是别人家的”这些“道理”了。
言素心冷声说:“大嫂,我带言灼去看看他爸,你回吧。”
“唉唉,也好,你不知道,言惠怀孕了,这种事不能回娘家来,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大婶同村里妇人一样,爱碎嘴,爱向他人输出自己的生活。
言惠是言灼的堂姐,大伯和大婶的女儿。村里规矩多,怀孕了不能进灵堂,不能如何如何,总之就是那些东西。
言惠怀孕这件事他们是这时候才知道的,言素心听了后,眉眼缓和了些,只点点头:“好,我先带他过去。”
说完,言素心拍拍言灼,说:“走吧。”
这个村子里没有公墓这一说,谁家死了人,就埋在那水库往上走的田埂的边上。
他们开车过去的,陆巡停在田埂边,车灯照亮,言灼说想一个人过去。
于是言素心就和秦渡凉留在田埂边,找了个草垛坐着。
言素心说:“他爸妈走得早。”
秦渡凉“嗯”了声,点头。
“我二嫂是个乞儿,你懂吧,跟着她妈来我们村要饭,然后嫁给了我二哥。”言素心说。
秦渡凉就“嗯”着点头。
言素心接着说:“然后她妈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怀言灼的时候我在外面念书,我不太回来,不知道二嫂跟我妈有什么冲突……唉,婆媳嘛,又是农村,其实大概也就那点破事。其实现在想想,那个或许叫产后抑郁症。”
秦渡凉一直看着言灼走向田埂上山林的方向,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站在一个坟包前面。
言素心也在看着言灼,说:“然后言灼他妈妈就离家出走了,走到省道那儿,出了车祸,疲劳驾驶的大货车。没过几年,言灼他爸爸突发恶疾也走了。”
所以来的路上言灼说,要不是奶奶拉扯他到初中,他大概是不会回来这个村子。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言素心说。
“都知道。”秦渡凉回答。
后来言素心把言灼带走了,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女侠。田埂侧面的山林并不高,树木也没有多粗壮,言灼在他父亲的坟前默不作声地站了半晌,最后在萧瑟的夜风中,对着那个石碑说:“爸,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挺好的。”
说完,他扭头回去了。
很平静,毕竟这么多年了。
他回到了秦渡凉和言素心身边,他把胳膊伸进秦渡凉敞着的外套里,抱住他的腰,整个人钻进他怀里。
秦渡凉用外套把他包住,拥住他,在他背后搓了搓。
言素心和他们就这么呆了一会儿,言灼抬起头:“走吧。”
回去老房子之后,按习俗言灼要在灵堂里守夜,但他直接去灵堂里对他大伯说他要走了,最近工作比较多。
他大伯碍于小半个村子的人都在这儿,全然不愿在一个小辈面前吃瘪,遂指着他破口大骂:“去趟城里了不起了!祖宗都不认了是吧!你对得起你爹娘吗!你对得起谁!你不想姓言,我现在就把你打死!算给祖宗一个交代!”
言灼倏地笑了。
秦渡凉已经进来准备抄家伙给在座的各位展示一下职业赛车手的武力值了,言灼这一笑,搭配这黑白装饰的灵堂,以及火盆里熊熊燃烧的黄纸……
显得言灼,有些疯魔。
言灼起先是冷笑,然后抖着肩膀连着笑了三四声,接着抬眸,说:“大伯,你我都是千年的狐狸了,就别在这对唱聊斋。我和小姑都挺忙的,礼金走前会塞进门口那个包里,你不用操心小姑,我会好好给她养老送终,你就守着奶奶的钱财,守着我小姑前些年寄回来的钱,死死守在这儿吧。”
离开村子的时候大约是凌晨十二点过半,言惠挺着肚子拦住了他们的车。
言灼降下车窗,言惠走过来,红着一双眼,她不是来找言灼的,她叫了声“小姑”。
言素心在后座,降下窗户,问她怎么了。
言惠问:“姑,如果当年没爹没妈的人是我,你是不是就会带我进城了?”
这话把言素心问住了。
言惠问完,低头苦笑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看这辆她不认识的,一百多万的车,说:“没事,你们应该过得挺好的,过得好就好。”
言惠走了。
言灼回头看了眼言素心,言素心只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大概是,人各有命。
命运的公平就是,对所有人都不公平。
言灼想要妈妈,想要那“茫茫人生,好像荒野”的后一句“如孩儿能伏于爸爸的肩膀”。
谁都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言惠有,言灼有,言素心也有。
大家都不是圣人,秦渡凉挂档踩油门走了,陆巡LC300的柴油引擎声音将那村子里的唢呐哀乐远远甩开,秦渡凉带着这两个人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