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痴花>第三十二章 清宴冷醴寒

  江莲香伸长了胳膊,去试窗外头的雨。

  冬似乎真正快来了,雨珠携着沉重的坠穿感,冰团般在皮肤上化开,流畅成湿漉漉一层薄膜;春宵阁不久前易了主,还在并不算景气的生意里停业装潢,但实话是江莲香一连几天便没有再闲着,她总穿着件长袖修身的旗袍,坐着高凳子,靠在门框上嗑瓜子儿、吸烟。

  她不挑来的人,那些刮腻子的和漆工们,或者没有寻欢作乐的习惯,可往这儿一混,再抑制不了了,他们要买一次酩酊大醉,也想花钱招个不家长里短的人陪。

  太冷了,一大早,江莲香不得不找出厚的旧呢子衣穿,她预备托个人出街上买早点来,于是再次舔着脸,找楼下头打杂的小八。

  “等着啊。”小八营养不良的少男脸,可那脑子里早装满街市上听来的浑话,他盯着江莲香旗袍开叉处微曲的白腿,周遭乌青的眼要直了。

  “哎,给我拿到房里来,谢谢啊。”江莲香柔声又热情地应答,倒真的骗过了自个儿,以为如今并不是拖着病后虚弱的躯体。

  她脸更瘦了,下巴尖儿比少女都锋利灵巧,她剪了个时兴在小姐们里的、过耳的短头发,她带着很粗的、纯金的镯子,旗袍刺绣镶嵌金线的小花儿。

  小八贫穷卑微着,又想尝鲜,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因此想女人想得睡也睡不着。他把纸袋里头小包子和油饼递到江莲香桌上去,忽然被香粉味儿熏得要打喷嚏。

  “放那儿,我不吃了。”

  床帐是新换的蓝底白纱,小八一抬头,就瞧见江莲香瘦削的上身;她雪白的皮肤将骨头包裹,底下是极短的裤子。

  “姐……莲香姐姐……”这回,小八着急到说不清话了,他眼睛里盛放着渴望与羞怯,忽然,干燥朦胧起来。

  “小八,你陪陪我吧。”

  江莲香一句话像是梗在喉眼儿里,她那些浑然天成的妩媚,从眉梢到腰肢尽挂着,她变得丝毫不滋润了,甚至像薄晃晃一副颜色明艳的画儿。

  小八激动地,攥着衣襟去掩门,他正转身要回来的瞬间,却被瞬间破开的门打得匍匐,再一抬头,鼻孔里流着热乎乎咸腥味儿的血。

  痛楚的眼泪外头,小八能看着个戴眼镜儿斯文的男人,他看着并非恶毒凶狠,而居然有着几分温驯,此刻,眼睛里头是淡然的恭敬,正用很有底气的声音叫着:“江莲香出来。”

  倒是没过多久的,江莲香一边儿走,一边拽着旗袍最上头的扣子,她曳动着纤腰,往门框上头靠,脸正凑在陈盘糯脸跟前儿。

  她朱砂颜色的嘴巴,干裂着太深刻的纹路了,深邃的眼一眨,有些迷茫,问:“先生您踹我门干嘛?”

  “请你跟我去陈先生府上。”陈盘糯说着,他身后黑衣裳的打手就上前来,一边儿一个,拽着江莲香的细胳膊,推推搡搡里,走了。

  小八还弓着腰,要站到门后头去,鼻尖儿上掉下去那滴冷飕飕的血,在土色的砖地上飞溅开了,是朱红的,这样瞧,也不比江莲香嘴巴上的口红黯淡;小八腿软了,甚至没敢目送江莲香,可他脑子里映着她的背影。

  虚虚晃晃的,快模糊成一团迷乱的青烟。

  木头造的、日本样式的暖室,蔺草席上铺着灰色柔软的毡子,请的倒不是满嘴软语、大方活泼的姐儿,而是弯着眼睛笑的日本女孩;她们跪着倒茶斟酒,也跪着点烟,甚至能用那中音的嗓子说两句蹩脚的英文。

  江菱月接受了陈盘糯的宴请。

  他穿着很浅的土色毛衫,看样子像个念书的富家少爷;陈盘糯没陈岳敏半点跋扈,穿着日本男人的衣裳,在矮桌旁,压着圆形的垫子坐。

  他说:“这儿是陈太太管的,还有外国茶室、咖啡店和餐厅,都在附近。”

  “知道这两天帮里不太平,您应该很忙吧,怎么还有空见我啊?”江菱月能嗅到屋内熏香的气味,说完话,他端起茶盅,要尝里头浅色微烫的0液0体。

  空气里环绕起轻飘飘惊魂的乐,有些薄凉,是尺八和三味线的声儿。

  陈盘糯捡起筷子了,他那么恭敬,抬起嘴角笑着,说:“我帮陈先生的忙,他在园子里忙着,我就奉命来见您了。”

  “什么事情找我?说一说。”

  “请您去少帅的府上做事。”

  江菱月大概是忽然屏住了呼吸,他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上身,又坐好了,看着盘子里头平铺在碎冰上头的生鱼肉,他在继续倾听。

  陈盘糯夹了瓷碗里头仅一只的、煎的饺子,他也不吃,就轻轻在盘子边儿上搁着。

  江菱月忽然问:“凭什么觉得您比他更有可能说服我?”

  三味线被极速地拨弄,像是深秋风来,“哗啦啦”摇完一整树干枯的叶子;江菱月将视线往下,看着绘画了黄色雏菊的一组瓷作的碗盘。

  “但是,”陈盘糯似乎在慎重地吸气,当他视线与抬起头来的江菱月相触,这才说,“江莲香和江二云可以说服你。”

  他的话,仍旧是惯常的、淡然利落的语气,可一瞬间里,像是带上了纤薄锋利的刃,直刺得四处哀嚎。

  陈盘糯看着江菱月的眼睛。

  太静了,尺八再次发出凄厉悠长的乐声,江菱月坐着抬头,他紧绷着脸上每一寸肌肉,看似不慌张;他眼睛里带了杀气,和陈盘糯眼睛里的一样

  没谁说话。

  陈盘糯低头,从坐垫下头扯着什么东西,他轻咳两声,大概是换季有些风寒了;照片是被丢到江菱月眼前头来的,上头的屋里明亮,大约是陈岳敏在哪处的山庄别墅,穿着长袖长裤的江二云和江莲香,直直坐在沙发上。

  许久没见,因此江菱月惊异于江莲香的眼深深凹进眉骨里,她那么瘦弱了,像是会随时塌掉。

  “这样的确很没意思——”

  “你误会了,江先生;陈先生只是在请她们度假,至于时间到底多长,要看你的表现了。”陈盘糯总那么亲切温和,但他习惯于仗势,因此眼光里掺着一些强势的恨,他太忠诚,快要忘却了自己。

  江菱月站起来了,他再将相片扔回去,他觉得耳畔尺八的乐声像是磨刀。

  “我知道意思了。”江菱月说。

  陈盘糯的视线被透明的镜片切断,又往更远处延伸,他仍旧挂起一丝敷衍的笑,手按在了相片上头,说:“你得知道,他没有多么喜欢你的。”

  江菱月拿了架子上的浅灰色大衣,没回答什么,而且,着急要走了。

  “他在很多人的梦里。”

  “抱歉,我没有梦见过……我愿意去柯钊身边,求你别杀她们。”江菱月忽然低下头来看陈盘糯,他那样直接,他屈服了,眼睛里是坚硬的妥协。

  冬雨一样冰冷地讲话,可语气在哀求。

  盛星登台了,不久前他揽着病里的渐宽,给他喂药、喂糖水;早早送来的花篮礼品,要将台前头堆满了,那些嬉笑着喝彩的太太小姐,都派人预备好了钱币和金子。

  江菱月来了。

  天儿冷,他穿着厚的大衣,里头是毛衫,并且,还背了只有长带子的皮包,皮鞋也是新式的……这些,大概只有那些愿意歌舞升平、亦或是在官府里混饭吃的公子哥儿们会穿,江菱月的额发有些飘散,轻轻拍打着眉毛,那样一笑,盛星觉得嘬了口滚烫的花雕。

  “是什么吃的?”盛星一下台在房间里遇上他。

  江菱月在等了,他买的很甜的柿子饼,还有些洋人铺子里的糕点,还带了瓶红酒来;他看着盛星的眼睛,说:“都是甜的。”

  “不想吃甜的,”盛星笑意盈盈,往袋子里瞧着,嘴上没意义地嘀咕半句,他问,“你冷不冷?我不回去,你跟我去住宾馆?”

  屋里状态上乱摆着粉盒珠花,盛星满脸明艳的粉白,全部情绪被色彩修饰得更动人外放,他由新找来的仆人伺候,将外头衣裳脱了。

  江菱月嗓音有些哑,说:“我不住……我得走。”

  “陈老板又使唤你干嘛?不是到了说好的休假的时候?”

  “我——要去少帅那儿”

  盛星穿着水衣子,他慢悠悠垂下眼帘,然后回了头,告诉身后理戏服的人:“郑三,先出去吧。”

  江菱月在仔细注视新仆人,察觉他很高大,看着比轮子机灵老练太多了,人又稳重,干什么一丝不苟地。

  郑三从外头掩上了门,窗半开着,寒风在往里尽情地窜,云很厚几层,在天顶上铺开了,很黑。

  “干嘛回那儿?你是不是又惹祸了?”盛星用眼角瞥他,困惑里带着怕,他总忧心江菱月的安危。

  “怎么会惹祸,是因为公事,大概就是过去帮忙,替陈老板还个人情,说不上多久,要是顺利,半年或者几个月,就能回来。”

  “哦……有事儿要跟我说。”

  盛星涂了脂粉的脸,往江菱月颊上贴,他忽然,有些痴缠,又有些动容,于是说话的语气都是柔软的;他在一张美艳的假面里头,爱得心慌。

  一股猛烈的风,“吱呀”推开窗户,借着路灯光能看见树上乱织的、光秃秃的枝条。

  “我拿了钱过来,你给孩子们买新鞋。”江菱月顺从盛星的怀抱,因此亦温柔地去蹭他的脸,然后,埋下脸将他抱紧了,用带笑的声音说着。

  渐宽在睡,就在一旁的榻上,他小脸扑红。

  江菱月走前没忘了关窗,他在别扭与醋意里,仍旧要把渐宽当宝贝照顾,即便他有些严厉鲁莽。

  “要是不见好,给少帅那里打电话,我带他去城南看西医,别拖着。”江菱月要走了,他站在门边上,单肩背着皮包,他悄悄跟盛星讲话。

  电灯的光晕刺进眼里了,盛星忽然像孩子一样抗拒着分离,他卸好妆了,脸颊冷得苍白,只一双水葡萄眼睛是乌黑的。

  他头发半湿,有几丝顽皮乱支着,忽然就上前来,像是去依附一汪暖水,紧紧地,把江菱月抱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