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痴花>第十八章 五湖园夜幕

  “这种天气,我能记起来小的时候,在院儿里晒太阳。”

  她的声音混杂晨起的低哑,又清爽宜人,像是什么甜香的果茶,亦或是西餐厅里用银碗盛的冰淇淋。

  陈岳敏受不住忽然射在眼皮上的阳光,他用了大力气,将西式条纹布的被子扯来,罩了整张脸,然后,有些恼怒地抱怨:“你这人有病吧……”

  墙壁上是奶色的涂料,一张大框的结婚照里头,是西装和白纱裙。

  凌莉润瘦削的膝盖跪在床尾上,她仅仅穿了件短小的棉线背心,弯起嘴角笑,说:“岳敏,而立之年的第一天就这么悲伤?”

  女人的卷发,正用发卡松垮地别在头上,因此腮边淌下来零散的几缕,褐色雪茄在手上了,顺手拾起地上的洋火盒儿来;她柔白骨感的脚掌,陷在烟灰色的长毛地毯里头。

  陈岳敏没有应声,显然是再次睡了;凌莉润只得吮吸着散开白烟的雪茄,去衣架上扯衣服,她素面的脸庞清秀,修饰过的眉,灵气而细长。

  洋房一层的客厅里,酒味儿一夜没散。

  粉红色的裙摆,随着人的步子轻晃,因此抚弄脚下地毯的方式是若即若离,光裸着一双纤白手臂的凌莉润,在沙发上坐下来。

  昨儿夜里办了陈岳敏三十岁生辰的酒会,因此忙碌到凌晨,致使一向早睡的凌莉润失眠了。

  愿没高大的身体从厨房里来,手中的托盘里头,是一杯添加了奶油的、酒香醇厚的爱尔兰咖啡。

  “太太,盘糯先生来了。”年轻管家忽然来到门里,平静着颔首,说道。

  愿没仍旧是一脸的肃静,她把蓝瓷的咖啡杯子放到桌上去,转过身回了厨房。

  凌莉润握起小头儿的金属匙子,她忽然抬眼看陈盘糯,说:“等着吧,他还没起床呢……你够早的啊,昨儿那么晚才休息。”

  “让我们家流云烧烟来着。”

  “够滋润的哈,”凌莉润把咖啡端在嘴巴边儿上,弯着嘴角,说,“你是不是看上小寡妇了?”

  “这没可能。”陈盘糯接了佣人拿来的咖啡,在凌莉润侧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此时的凌莉润,已经唇色艳丽,忽然就扯起喉咙笑了,她那张明艳的脸庞,像是贴着一片颜色正好的莲花叶子。

  又说:“别轻瞧小寡妇,人家不一定觉得你有本事呢。”

  凌莉润总是高傲轻挑,尤其是在鸯帮的人面前,她用眼角去瞟陈盘糯淡然的脸庞,忽然,眉头一簇。

  “太太,您说的是。”他皱起浓黑的眉毛,眼睛在眼镜儿后头明亮,抬手,扯了扯中山服的领子。

  凌莉润又要上楼去,大约由于不适应与陈岳敏交谈,她借着头疼的由头儿,喊了愿没来,说:“给我准备上月公司的帐,我要再看一看。”

  她晃着曼妙的身子,顺宽敞的欧式楼梯上去了,然后是满室漫长的寂静,等陈盘糯喝完了咖啡,是上午十点了。

  陈岳敏终于穿着衬衫和西裤,急匆匆下楼,他伸手捞了昨晚扔到沙发上去的外衣,也不在意是否熨烫过,就冲陈盘糯说:“我们现在出发,先去五湖园,再去城南。”

  “‘虽是乡村地方,河边却也有几株桃花柳树,红红绿绿,间杂好看。看了一回,只见蒙蒙的……细两下将起来。周进见下雨,转入门内,望著雨下在河里,烟笼远树,景致更妙。这雨越下越大,却见河上流处一只船冒雨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盛星龇着牙,手指把书页搓出脆响,他回头去看江菱月,又惶惶不安,问,“芦席什么呀……”

  “看我干嘛?也没在我脸上。”

  盛星慌忙着,甚至坐得也不安稳了,他抬起手捋了捋头发,说:“你教教我吧。”

  这是一种携带着屈服的恳求,他埋怨自己,因此丧气地将额头贴在红漆木桌上,夏天,所以感觉到了种舒适的冰凉。

  “我看看……”事实上没一会儿,江菱月就真的靠上来了,他在方凳的另一边儿坐下,胳膊吸着盛星穿水衣子的肩,说,“ ‘芦席篷’,记好了,是‘篷’字儿。”

  眼前头窗户是开着的,窗户外一棵巨大的、开着花儿的垂丝海棠,正泛着宜人的水红色,树冠像一朵巨大的、夺目的云。

  风是温暖的,撒在脸上、手上、眉梢上……像带着新生滋味的、纤细的游丝,盛星忽然就犯懒了,他手杵着头,说:“你念吧,我听着。”

  “是谁在认字儿呢……”江菱月无奈,可他还是往前趴着,将并排坐的盛星揽在怀中,一本正经地,将读新印的《儒林外史》。

  “‘而来。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芦席篷’。”盛星急忙提醒。

  忽而,江菱月被逗笑了,他使坏伸一只手,蒙住盛星的眼睛,继续去读:“‘所以怕雨。将近河岸,只见舱中坐著一个人,船尾’——”

  “我去开门。”江菱月将书扣在了桌上,他要起来。

  可不知怎的,盛星忽然蹙眉扯着了他衬衣的袖子,一双黑眼睛里填满焦虑,轻着声音,说:“是陈岳敏来了吧,我在外头看着了车……他又来找你了。”

  “你看错了吧。”

  “他真的来了,到城南来。”

  “没事儿,”江菱月还没站稳,又果断坐下了,他脸贴着盛星有些灼热的脸蛋,问,“要不要坐我腿上?”

  再次,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像是在往水中央投石,砸得盛星心绪不稳,他摇了摇头。

  说:“不。”

  “相不相信我?”江菱月饮蜜般咂着盛星的嘴巴,然后,用柔和的语气询问。

  花瓣儿,顺着风落到桌上来了,只有零星的几片,盛星眼角的红也是水红,他沉思半晌,终于深呼吸,嗡声应答:“相信。”

  陈盘糯没进屋来,他看着盛星冰冷苍白的脸庞,说客套话:“盛先生好,又打搅了。”

  几乎是一瞬间,盛星摆出了笑脸,是灿烂的,因此在窗外来的阳光里头,有着梦幻融合的错觉,他看着陈盘糯,问:“什么事儿?”

  “陈先生邀请江先生去五湖园参加晚宴,所以我冒昧找一下江念微先生。”

  可盛星没来得及回头,江菱月忽然上前来了,说:“我可能会带个人。”

  “这没问题,是私人饭局,您随意携伴。”

  陈盘糯没待多久,他临走,还是一副恭敬谦卑的表情,盛星忽然一言不发,他在妆台前头坐下去,握着粉盒儿的手,甚至在抖了。

  额前头发散落在眉毛上头,盛星看着发雾的玻璃镜子,忽然,眼皮抖了一下,仿佛是钻进了什么顽皮的虫。

  “我就是——”江菱月轻俯**,手撑在花了漆的妆台沿子上,他温柔地,去贴盛星的脸,在对方的抗拒之后皱了皱眉,说,“想找个赚钱的工作,好好在城里安家。”

  盛星手攥蓝底绿纹的铁质粉盒儿,轻眨着眼,他瞧向镜子里头两人的脸,说:“你以前不这样儿。”

  “可我不想漂泊了,想攒钱,所以得有个好工作,我确信陈岳敏能够帮到我,所以今天答应去晚宴;可又怕你担忧,所以就想带着你了。”

  盛星埋下脸去,不解地嘟哝:“潇洒的生活不好么?”

  “我得把自己活好了,我们才能长久,明不明白?”

  江菱月转动着深色的眼珠,他那张脸,上头是期望和感慨,因此有些动情地凑上去,吻在盛星脸颊上。

  “不明白。”

  “别置气啊,人就是这样,我一个人的时候,觉得什么都能放弃,可到现在,就什么都想拥有了,那些我所想的洒脱和自由,忽然就比不上富足的生活重要。”

  盛星再次抬起脸来,江菱月的话大约是带着缠绵过分的尾音,因此到了这时候也不绝,还在耳朵里头回播着,盛星没再和他争执什么,心里头五味陈杂,于是,又站起来,站在他眼前头。

  “荍荍……”江菱月喜欢这样喊他。

  光线被遮挡着了,因此显得两人间距离更为逼仄,忽然,那么多过往心酸与现时感慨,均化为了难以言表的亲近欲望。

  盛星将眼睛阖着,他理不清自己此刻喜悦着还是悲伤着,只知道江菱月的怀抱很暖,也温柔,并且牢固;他不想再说什么,只得将手垂下,脸安静地埋在他肩上

  又是一阵风,松散的海棠花瓣飞进屋里,是奇景又像梦境;午后的太阳,在江菱月背上投出耀眼的光晕,并且像是蜡烛或者雪化了,因此疲软地流动,拖在了地上。

  前往五湖园的夜路漫长,盛星坐在汽车后排,他望向道路边或明或暗的灯,一言不发。

  江菱月总攥着他的手,即使疲倦,也要痴缠又温柔地揉捏,他说:“你如果想睡了,可以靠着我。”

  盛星的眼眸透亮,他看向自己的膝盖,继而去看江菱月的脸庞,然后,是更加漫长的沉默,唯一的表态是摇头。

  “不要担心。”江菱月说。

  前方,是公路的转弯,路尽头逐渐出现了被电灯照亮的、高大的白色欧式门楼,上头书鎏金的“五湖园”几个字。

  状况似乎有些不寻常,乌泱泱一群人,在大门外头站着,还有打着灯的汽车;有人上前来,猛烈敲打盛星眼前的车窗,并且抬高声音,问:“是不是江先生?”

  “是的。”盛星回答着,他才瞧见窗外人手上是湿漉漉的血迹。

  “您回去吧,陈先生今天有急事儿,特地嘱咐我的。”

  夜晚灯光里发暗的液体流到透明车窗外头,然后以顺畅的姿态滑下,盛星心慌,他瞪大了眼睛,点头,说:“谢谢您,我们先走了,谢谢。”

  他的笑,带着恐惧与不解,因此并不十分甜美。

  江菱月忽然凑上去,冲外边儿的人说:“我有东西需要转交,拜托您帮我个忙。”

  他下车去了,盛星仍旧困惑着,他看见江菱月十分恭敬地将信封呈给车外的人。

  “希望我读过的书能够派上用场。”回去的路上,江菱月再次攥紧了盛星的手,他那么敢想的人,如今,也在屈服于势力,为生活疲倦奔波了。

  “信里是什么?”盛星问他。

  江菱月忽然伸手,指尖摩挲着盛星的眼角,亲吻没有落下,可神色里早已经满溢温柔,他回答:“很简单,以朋友身份套近乎,让他帮帮我。”

  盛星忽然微笑着,说:“他会的,我可能懂了,你读了那么多书,又喜欢读书,你的梦怎么可能和我相同……我觉得你做得对。”

  五湖园远了,只剩一从在街边繁茂的树木,夜色更深,天气渐热,全新的日子,快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