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哪位伤患的血迹。
盛星仅仅瞧见医院走廊里,有个妇人跪坐着,用粗布和水洗刷地面,水和血混合着,散起的气味,跟不久前秦妈洗衣的气味一样。
有回声,因此粗布摩擦洋石灰地面的沉重乐曲更响,是无节奏的,也是断续的,妇人用手腕蹭了蹭额头上的汗。
“就是这儿,别跟着我了,去买吃的……回家,叫秦妈给江先生煮点儿喝的,不要太咸,粥或者汤都行……就粥吧,就粥。”
轮子连忙猫腰,诚恳地说:“哎,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盛星清了清干涩的喉咙,他往门缝里瞧,并且十分惧怕地屏住呼吸了,轮子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了,那位妇人往前挪动了一小段,又继续跪坐,缓慢地擦拭着地面。
盛星进去了,他闹不清江菱月是醒着还是睡着,只得轻声,问:“你怎么弄的?”
“山上……还挺冷吧,吃了没?”
“是不是特疼啊?”盛星没理会江菱月的问题,他僵着手,想把被子掀开。
江菱月立马虚弱地喊:“别动别动……没事儿,你别动就没事儿。”
轮子来了,拎着水果和点心,他喘着粗气,说:“我这就回去了,已经给秦妈打电话了,她正做着粥呢。”
又一溜烟儿跑了。
盛星瞧着吊针管子里慢速落下的水珠。
他眼睛是红的,胸口忽然哽着什么,胀疼难挨,只得扬着头,低声道:“总得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吧……”
“我去赌钱,碰着人捣鬼,我揭发他了,没成想他边儿上都是认识的混混,”江菱月沉思了一下,说,“是鸯帮的人。”
他眼睛有些肿,并且,面颊泛着病态的白色,舔了舔嘴巴,然后,十分痛苦疲惫地闭上了眼。
盛星心焦地询问:“喝水么?”
江菱月摇头。
“吃不吃东西?”
江菱月痛楚地皱了皱眉,说:“不。”
“知道是鸯帮就行了,你先睡吧,钱什么的当然用不着担心,你专心治疗就可以……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有轮子跑腿……还有啊,以后别去赌,外边儿太乱。”
“你别乱走,我还要跟你说,”江菱月平躺着,他动了动手臂,“今儿早上,我在外头买了橘子,你尝了么?”
“尝了,”盛星坐在床边儿上,他伸手,拿了轮子拎进来的一颗苹果,淡淡笑,说,“我去洗洗这个……给你吃。”
江菱月轻缓地摆了摆头,他问:“橘子好不好吃,甜不甜?”
盛星这样不算太近地瞧着他,头顶灯的光线昏黄,映得人面色更脆弱,江菱月伤得不轻也不重,他正刻意地找起轻松的话题,用疲惫的声音问话。
苹果只有一半儿是红的,盛星将它握在手心里,他轻声说:“橘子尝了,你少说话,橘子是甜的。”
盥洗室的镜子有些脏,盛星弯腰下去,他拧开铜色的水龙头,认真搓着那颗不小的苹果,清水潺潺往下流。
盛星长睫毛的顶端,滑落了一粒泪珠。
他没敢往镜子里细瞧自己劳累了一天的鬼脸,濡湿的手背去碰眼睛,结果把水弄在了脸颊上。
直至江菱月吃了两口粥睡着,盛星才敢掀去他身上的被子,夜已经深了,风掀着门窗,微小的声音也能入耳。
江菱月穿着医院里薄布料缝的病号衣裳,腰上鼓起一块来,盛星皱了皱眉,他伸手去接扣子,颤抖着,把衣服拨开——
伤口倒是瞧不见的,只有缠在肚子上的,很厚的纱布。
“轮子,”盛星开始许久沉默后的讲话,他细长的手指攥着扣子,帮江菱月一颗颗系回去,说,“你打个电话到陈公馆去,找凌莉润,说我明天去见她。”
轮子在边儿上站着,垂着手,问:“那我说您是去干嘛呢?”
“就说是重要的事儿,非见她不可……人命关天的事儿。”
盛星甚至知觉到了自己的冲动,可他不犹豫,更没可能懊悔。凌莉润总去会馆看戏,因此和盛星算是有几年的交情,是鸯帮的人捅了江菱月刀子,那陈岳敏的太太,当然能够说上话,想办法给个交代。
盛星面儿上总是温和的,这回,终于难以释怀,他抬起脸,看着头顶上圆形的灯,眼睛犀利又明亮,犯困地闪动了一下。
盛星只在病床边上上趴着,眯了俩小时,一早就回去换衣裳了。
他捧了秦妈递来的汤面条儿,在桌子边儿上坐下。
“别那么急啊,你上哪儿去?白天我去照顾江先生吧,您先睡一觉?”秦妈把酱菜碟子放下,皱眉注视着盛星,
他正埋下头去,狼吞虎咽地吃面条儿,又喝了口汤,把荷包蛋咬下半个来,这才鼓着腮,含混不清地说:“我去陈公馆办事儿,睡不了觉了。”
秦妈原本对江菱月有疑心,因此一出事儿,她便能联想出更为复杂的内幕,眉头锁在一块儿了,是解不开的结,她说:“要是他得罪了什么人,那你要小心,毕竟他在这儿住着,别人容易盯上咱们。”
“他没错儿。”盛星忽然就像个与顽固老母争辩的儿子,他瞅着秦妈,忽然,露出一个清水样儿的笑。
笑在这一刻难得,算是为此行助威了,盛星整理好西服领带,他冲拎包儿的轮子示意,说;“咱现在走吧。”
洋房的花园儿里,移放来众多长在缸里的松。
还不是开花儿的季节,因此屋外到还如冬日般冷寂,盛星被愿没领着进屋去了,他抬起头,松了松领带。
凌莉润穿长袖水红色的旗袍,纤细的身体端坐在沙发上,她冲盛星笑,抬手理着新烫的卷发,说:“坐,盛星,我懒得起来了,不介意吧?”
“陈太太说笑了,您能抽时间见我,我已经很知足。”
佣人拿来一碟子黄金糕,一碟子杏仁儿豆腐,又摆开了西式的叉子和盘子,还有红茶和咖啡,能选着品尝。
凌莉润倒是直入主题,她关切地询问:“您的要事该说说了,我下午有个酒会要去。”
“我不耽误您,”盛星十分恭敬地微笑了一下,说:“昨儿个,鸯帮里有人闯祸,扎了我朋友一刀子,就跑了,人叫陈严争,听说进帮没多久。”
凌莉润是爽快人,她仅迟疑了一下,然后笑着抿茶,说:“我这就给盘糯打电话,都是小事,他会给您朋友一个公道。”
“谢谢陈太太,钱倒不主要,我还是希望,陈严争能当面致歉。”
“你放心吧角儿,我可要好好哄着您,”凌莉润嘴甜地说笑,她眼珠一转,忽然亮着嗓子,问,“是您哪位朋友被欺负了?我仔细想了想,你盛星从来不是这么计较的人,今儿不太一样啊……”
事实上凌莉润没什么意味深长,她只是表达了纯粹的疑惑,可盛星藏着纠缠不清的心事,因此忽然觉得有火从胸腔里燃着了,升起来,快烫了喉咙。
他说:“一个唱青衣的,叫江念微,我昨儿去千秋山了,晚上回来听说这事儿……鸯帮也不能欺负人是不是?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冤不冤。”
凌莉润夹了一块儿黄金糕进盛星盘子里,她说:“我明白呀,您尝尝这个,江南来的师傅在做,要去酒店里预定的。”
盛星熟识的女人里头,凌莉润最不一般,她跟丈夫和气,跟朋友和气,可有一说一,脾气上来了,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她。
再一个,凌莉润喜欢去会馆里,一个人坐在官厢儿里听戏,她会笑,会拍手叫好,这时候,就真像个年少的小姑娘。
到晌午,盛星又赶到医院去,江菱月睡得很沉,护士举着托盘要出去,冲盛星说:“烧还没退呢,得有人盯着。”
“知道了,谢谢您,费心了。”盛星总这样,热情又不缠人,能讲客套话便决不冷漠疏远,他解了领带,接着解西服的扣子。
轮子拽了拽他,说:“秦妈来了。”
一碗不浓稠的小米粥,再是清炒的白菜芯儿,秦妈还炖了半只鸡,汤清淡,盛在铝制饭盒里头。
“还没醒呢,先放这儿吧,您回去歇着。”盛星在床边坐下,嘱咐。
江菱月憔悴了,嘴皮干得要裂开,还烧着,因此面颊有点泛红,他梦里也蹙眉,或许是听有人说话,因此忽然睁开眼,醒了。
秦妈说:“醒了,就吃点儿东西吧。”
“你怎么穿着西装?去哪儿了?”江菱月迷迷糊糊,拽着盛星的手腕子,问他。
盛星说:“就换身儿衣服,在家里歇了歇,没去哪儿。”
江菱月眨眨眼睛,他龇着牙,说:“昨儿不觉得,现在越来越感觉疼了,我还能不能好啊……我是不是严重了?”
“秦妈,您和轮子都回去歇着,我要是乏了就在这儿睡,挺大的地方……轮子,你回去多取点儿钱,跟晚饭一块儿送过来,”盛星嘱咐完了,送他们出了门,他这才安静地坐下,跟江菱月聊,“你烧糊涂了吧,我问了大夫,人家说伤着了都这样,很快就会愈合了,你甭自己吓自己。”
细瞧,江菱月眼底尽是蔓延的鲜红血丝。
盛星把盛粥的碗拿来了,他说:“喂你一口?还热着呢,吃不了稠的,所以秦妈特地少放了米。”
“好,我要吃,”江菱月伸出手来,示意自己将起身,他说,“你搀我一把。”
“好。”盛星应答。
事实上是预备损他的,可玩笑到嘴边儿没说出口,只变成了轻飘飘,带着甜味儿苦味儿的一个“好”。
江菱月捧着碗,盛星再瞧他,知道脸上的确没伤着什么,就下巴上青灰着指甲大小,不显眼。
“来来来,我喂你喝。”盛星笑着坐下,把勺子和碗夺来,说。
江菱月心思难猜,居然还倔强着,慢悠悠说:“不用。”
“有人伺候还不愿意?你真奇怪。”
找凌莉润谈妥了事儿,盛星终于放松些了,他绷着下巴,有些紧张地,把汤匙递到江菱月嘴巴边儿上。
又盯着江菱月的眼睛,轻声讲:“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