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双会馆的戏楼半明半暗,正是空旷没人的时候,盛星不着急穿衣上妆,也不像往常那样忙着喝茶歇息,他急匆匆上楼去,木头楼梯“砰砰”,要把陈年的旧灰都抖开。
江菱月蹙着眉毛回过头,说:“穿这么单……”
“这你甭管。”盛星扯了扯灰色银花大褂儿的领子,也挨着江菱月趴到栏杆上去。
这是看台的中央,因此视野广阔,戏楼的宽敞、明艳全映在眼睛里;一整片都是整齐排列的桌椅,恍惚能想象到亮灯之后的人声沸腾。
正月十五刚过,打了春,可今儿,外头下雪呢。
盛星抓了抓头顶洁净的发,忽见江菱月递来一盒儿白底红字印拉丁字母的香烟,他问:“你哪儿来这个?”
“少帅搬家时候给的那堆东西,我昨儿个翻了翻,”江菱月压低声音,嘴角带着抹奇妙的笑,说,“要不是进口的,要不是老东西,还有清朝的一个烟壶。”
盛星眼珠停顿了一下。
“你还挺讨人喜欢。”也不知道盛星为何笑起来,一拳打在江菱月胳膊上;江菱月手筋儿酸了,烟盒在手里没攥牢,于是就这么,顺着看台的围栏,掉了下去。
江菱月埋怨盛星:“下面有人。”
他说着话,倾出上身去看,他额前的短发顺着风飘起来,一双明亮眸子,隐藏几分书生气,却也英朗又洒脱。
带着雪的鞋印儿,从大门口蔓延到此,那洁白的星星点点,被深色地毯衬得像乳,也像玉;还没亮灯,因此看台被浸泡在天光和红漆混成的玫瑰色晕影里,陈岳敏站在原地,他攥着那盒开了封的大亨牌儿香烟,仰头向上看去。
江菱月目光冷淡地舔了舔唇角,他没瞧清楚下边儿的人,倒是看见戏台上有人忙活着清扫;他将身子收进来,冲盛星说:“看不见,算了吧。”
“我给你赔钱……要不你也在我家里挑样东西?”盛星知道他不追究,可愣要苦着脸不悦,别别扭扭讲。
江菱月伸手来,握住了盛星冷冰冰的手,他说:“咱下去吧,太冷了。”
“我以为你要等着看开灯……可你拽我手干嘛?”
“你冷啊。”
台后屋里着起通红的炭火,盛星捧着茶坐下了,他一仰头,说话带茉莉味儿:“轮子,去里边儿找找江先生的英国烟盒儿——”
“不找了,”江菱月坐下来,凑近了盛星,俊俏的鼻尖悬在他脸上,说,“我不要了。”
盛星悠地出不了气,脖子根儿都痒起来,他从榻上跳下去了,挠着耳朵,说:“我换衣梳头了,轮子,给我喊师傅。”
梳头的来了,轮子给拿茶拿点心,人家客气,非得喊盛星一声“爷”,说:“听今儿陈老板来了,真是稀奇,平时不都是太太来么?”
“陈老板……是够稀奇的,”手里报纸能当个摆设,盛星透过镜子,看见江菱月从榻上起来,于是说,“你甭去让别人使唤,今儿唱不了改天儿跟我唱《红娘》,我带你上台。”
梳头的机敏,陪上笑脸说:“这位爷——”
“叫他江先生就行,我朋友。”
江菱月到盛星椅子边儿上蹲下,他冷脸看着角儿一脸无防备的笑,因此问:“笑什么?”
“我也不能哭啊。”盛星说。
江菱月身上是羊毛细线织的背心儿,套着衬衣穿,盛星喊他把大衣套上,说:“喝点儿茶看报吧,今天你甭乱跑了,咱晚上下馆子去。”
拍底的粉有股药味儿,江菱月看盛星皱着鼻子,不禁弯起了嘴角,他扳着盛星细白修长的手指头,说:“给你修修指甲。”
“行了,你待着吧,给我剪坏了,上不了台……”
江菱月从兜里掏出金属的小玩意儿来,问:“上不了台你捅我一刀行不行?”
“……信你了,轮子,拿凳儿。”盛星喊。
江菱月坐下了,他用手扒开小剪子,整张脸倒是无神,抬起眼皮来,闷闷地说:“你想想清楚,这一刀下去,变不了了。”
“当割肉呢?我大不了找个师傅来,你弄吧,别弄破就行——哎呦!”
盛星惊叫着,惶惶低头去看,食指头的指腹,被江菱月捏得钻心疼,正缓缓回血,泛起淡红颜色来。
江菱月说:“捏麻了就没感觉了,怎么剪都好办。”
他也不笑,低着头,攥着盛星那根指头;盛星望过去,眼里是江菱月薄薄的眼皮和俊俏鼻尖,再加上一头柔软顺畅的黑头发。
“行啊你……真成个痞子了。”
盛星知道江菱月成心使坏,可他话到嘴边,就成了闷在喉咙里的埋怨。
粉扑得整张脸苍白,盛星站起来,他伸着指头到眼前头端详,斜眼去看江菱月,说:“还成,感谢你了。”
江菱月收了小剪子,起身,他拾起桌角儿一根烟,往薄嘴唇上含,又皱着眉毛凑上去。
盛星细手一顿,洋火在“滋啦”声中燃起,一缕青烟,弯弯绕绕,散成一整片儿了,映到镜子里去。
折枝来了。
他靠到榻上去,接了轮子递的茶碗,又自个儿剥开干果吃
“不梳头?”盛星整着腰上的扣子坐下,问。
折枝咳了好几声,手压在心口上,说:“我来看看你就回去,你干嘛呢,烟熏火燎的?”
盛星顾不上说话,他等着人擦红描眼,于是用湿帕子擦了擦手,指着站在一旁的江菱月;江菱月转身去看折枝,笑得突然,毫不客气地说:“看不见么?”
他往前挪着脚步,结果被盛星伸手扽住了衣服袖子。
“客气点儿,”盛星说,“他是郑折枝,和南雁商会的卢小舟先生是故交,就算是陈老板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的。”
江菱月转过脸来,看着盛星,又压着喉咙,说:“不认识。”
他走了,把那半截燃着的烟也带走,折枝这才从榻上下来,他踹盛星的脚腕,骂:“故交个屁!”
“我吓吓他,要不就这脾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得罪人。”化妆中途,盛星一张脸惨白,只一边的眼窝里擦了胭脂,他还在欣赏自己整齐新修的指甲,得空,笑着跟折枝讲话。
折枝这才神神秘秘,站在镜子前头,盯着盛星头顶的发,问:“谁呀?”
“我一个朋友,来看我的。”
“瞎说。”
折枝不信他,于是嬉笑责问过后走了,轮子忽然慌慌张张进来,他把刚买的炒栗子扔到桌上去,喘着粗气儿,说:“陈老板在门外头。”
“他听得懂戏么?”
“陈老板跟江先生说话呢,好像还挺熟的……”
“说话……”
盛星穿着水衣子出去了,外头冷得彻骨,他笑脸相迎,说:“陈老板来了——有失远迎,请您见谅了。”
江菱月正靠着走廊一旁的墙壁,指尖上夹着快燃尽的香烟。
“盛先生,这是你朋友吧。”
陈岳敏穿着皮鞋西装大衣,身后有人帮忙拎帽子,他倒没有寒暄的习惯,只凑上前,问道。
“是。”
“那就介绍一下?认识认识。”
“江念微先生,老家在远郊。”
陈岳敏潇洒地抬手,立即,身后就来了人;那只掉下看台的烟盒儿,正以原本的模样,出现在陈岳敏手里,他说:“江先生,你的吧。”
“是我的,”江菱月把烟头丢到脚下去了,他上前来,伸手拿烟盒回来,然后扳着盛星的肩膀,凑到他耳朵边儿上,说,“着急呢,进去吧。”
盛星擦了脂粉的脸,在暗光里显得诡异,他眼角上挂着轻薄的笑容,又颔首,软着嗓子,说:“要梳头了,陈老板您参观吧,不打搅了。”
“那——”陈岳敏英朗的脸庞,倒迟疑了不短时间,他说,“改天请二位吃个酒吧,既然认识了,就都是朋友。”
盛星笑得脸肉快要僵掉,他扯了扯水衣的襟子,猛地回头去,看着江菱月,说:“那得去吧,陈老板请的。”
“去吧。”这俩字儿,轻飘飘从喉咙里丢出去,江菱月似是一刻都不想待了,他点点下巴,很敷衍地和陈岳敏道别,接着拽起了盛星的胳膊。
骨头很硬,盛星唱戏要身段,因此总要养得瘦些,他跟着江菱月脚步凌乱地进去,这才得空喘口气儿。
江菱月问:“您和陈老板也是故交?”
“我认识他太太——”盛星赌气的心思上来了,刻意去说,“您也知道他太太吧。”
旧事重提,暖热的屋内忽然有些空寂,没人讲话了,梳头的又围上来忙活,等江菱月读完那份报纸抬头,就看着盛星正端着脑袋,他额头上已经被贴了粘稠濡湿的片子,吊起的眼角斜飞,胭脂红艳朦胧着,因此双眸更有神。
第二天,盛星捂着被子睡到中午饭前,他脑袋毛乱糟糟,正叹着气钻出被子,方枕掉到地下去了。
他喊:“秦妈,我饿了,准备吃的。”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轮子奔门口来,他站在窗下头,冷得直哆嗦,吸溜着清鼻涕,说:“盛先生,准备吃午饭吧,我这就打水来。”
“进来吧,穿衣服了。”
屋外头雪停了,院儿里码起两个雪堆;白雪混着泥土色,在天光里渐渐松软下去,还是冷的,可已经不是儿最严酷的时候,雪化得飞快。
桌上摆着一盘儿冷掉的豆沙馒头,盛星擦完脸忍不住抓来吃,他问轮子:“江先生在家么?”
“江先生在那边儿屋里看书呢,学习呢,一会儿上这儿吃午饭来,”轮子手像烂苹果,又似乎快融化,正泛着骇人的黑青,他用火棍子戳着炭盆子,笑着说,“这下儿暖和了。”
又拎了壶热水,来冲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