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病房里很安静。思思一向喜欢这种幽静的环境,好像就此把运转过快的、让她有些跟不上节奏的那个世界隔绝开了,能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时间,不用去担心太多的东西,诸如劳动和收入不成正比的工作、逐渐支付不起的房租和捉襟见肘的生活。

  但是仪器运作的轻响和插在身上的诸多管子都是一种令她恐惧的证明,她知晓自己的身躯在日复一日的衰败,她已经时日无多。

  所以思思睡不着。

  由于脑子里的某一块病变组织压迫了神经,思思看不见了。

  心地善良的护工阿姨一直都在鼓励她,安慰她。那些诚恳的、暖心的安慰好像真的能够给处在病痛中的思思带来一丝慰藉。

  眼前陷入一片无尽的黑暗之后,思思对声音的需求加倍地明显。

  全世界的人都对思思抱着最大的善意,因为她是个快要死的人。

  护工见思思睁开眼睛,没有聚焦的眼瞳好似蒙着一层虚无的阴翳,忙问:“思思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

  她看着思思,眼中忍不住泛起怜惜之情。思思很瘦,两条线连出一个削尖的下巴,像个漂亮的真人娃娃。

  她问:“明沂在哪里?”

  陈明沂已经有几天没来过病房了。给思思看诊的医疗团队倒是换了一批又一批,都是国际上的专家,很有名气,围着她的病例愁眉苦脸,料想是治不好了,护工可惜地想。

  护工记得,思思刚刚进医院的时候,住的还是最普通的病房,和其他病人吵吵嚷嚷地挤在一起。

  送她来的那个男人应当也不富裕,或许曾经富裕过,但是被病拖累了,掏空了家底。

  近来不知道怎么了,陈先生来的是越来越不勤快,但是升了高级病房,又请了专家看诊,思思看不见,但也能察觉到环境的变化。

  “陈先生他……”护工不知道怎么开口,没来就是没来,“或许是忙。”

  思思迟缓地点了点头,睫毛颤了颤,垂下去后整张脸上都蒙了一层阴云。

  没来。

  陈明沂已经很久没来了。

  思思可以靠着敏锐的听力辨别脚步声。有人走了过来,目的地似乎就是这间处在走廊最末的病房,护士和医生们的脚步声不是这样的,来人走的不快,没有探望病人的焦急。

  那人停了下来,紧接房门被叩响,护工阿姨站起身来,嘟囔着:“来了来了,有人来了。说不准是陈先生呢……”

  像是安慰她。

  思思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陈明沂的脚步声要比这稍微重一点。

  护工打开门,陌生而英俊的男人怀抱捧花,温和地向她问好。她依旧略带防备地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请问您是?”

  “我是陈明沂的朋友,来探望思思小姐。”楚无咎如是介绍自己。

  护工还在思量,却是思思先道:“请进来吧。”

  如此,护工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侧身避让开。

  ***

  灯陈明沂收到消息的时候,楚无咎已经在病房里坐了好一会儿。

  思思靠在枕头上,睫毛低垂,嗓音柔和:“很高兴,您能来探望我。方便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叫楚无咎。”楚无咎把花束摆放在空荡的床头柜,探望病人,康乃馨向来是首选。

  思思抿开一个笑:“谢谢你的花,楚先生。要是我能看到它就好了。”

  分明从来没有从爱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才对。

  思思坦然的、毫不意外的态度多少有些叫人在意,这个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女孩心里究竟在思索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她甚至主动拜托护工去外头等一会儿——以想要尝试医院食堂某个窗口的菜色为理由短暂地支开对方。这是彼此谁都心知肚明的小把戏,但是没有人会去拆穿。

  护工领命而去,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就开始给陈明沂的助理发消息。

  ——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甚至不能单独联系上陈明沂。一切的交流都只能依靠那位勤勤恳恳随时待命的助理。

  听到房门关上的一声轻响,思思偏了偏头,用耳朵去听。

  机器运作的嗡鸣,楚无咎沉默的呼吸声。

  思思斟酌着开口:“我见过你。在很久之前。”

  楚无咎一怔。

  在楚无咎的记忆当中,似乎并没有这件事情。

  面前双目已眇的少女,连他的脸都看不见,仅仅是听过他问候时的只言片语,就断言说见过他。很奇怪的。

  但是放在这个失去了秩序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陈明沂呢。”思思歪了歪脑袋,细白的手指指向自己眼睛的方向,“眼睛就是这么瞎的。我不该多管闲事的,对吧?”

  她的表情却不像是有多后悔。

  远道而来的某位先生已经习惯了做好的一切预设都失去效用的情况,放在之前或许要发点疯,好在总部的治疗舱力挽狂澜地拯救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状态。只是药剂打多了点,他连震惊都提不起劲儿。

  就像跑团游戏似的,现在得过个说服。

  拜托不知道洞悉了多少事情的少女向她的恋人传递消息。

  楚无咎刚想要开口,就听见走廊上趋近的脚步声,话语止住了。

  “我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在这一刻,思思柔柔地笑,温和又坚定地对楚无咎道,“请放心。”

  与此同时,有人冷着脸一把推开门。

  是陈明沂。

  他身后跟着小跑过来的护工阿姨。

  男人的西装都出现了皱痕,冷若冰霜的面孔上再也没了上次见面时作伪的幽默和跳脱。

  或许这才是陈明沂本来的性格。

  陈明沂对着楚无咎道:“出来。”

  用力握住门把手时,手背泛起青筋,声音里也压抑着怒气。

  思思朝着门口传来声音的地方偏了偏脑袋,通过这不同寻常的语气,她知道陈明沂在生气。她的表情依旧无悲无喜,陈明沂情绪的波动,似乎不太能影响她。

  门关上了。

  或许有一瞬间陈明沂是真的想要动手打他,拳头回过来的时候带起破空声,最后还是擦着楚无咎脑袋过去。

  凶狠的表情凝固,那一拳的方向终究是偏了。陈明沂泄了气,他能拿着刀和关望津苏雪茶互捅,也能暗中使绊子送尚在昏迷中的楚无咎去死。

  然而面对面的时候,为数不多的良心又开始叫嚣。

  “我们的事情没必要牵扯到思思。”陈明沂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你到底想干什么?”

  坦白来讲楚无咎想送他上路。他和陈明沂的友情差不多也在对方出手拔他氧气管的时候死翘翘了。

  “她的身体状况你应该也清楚。”楚无咎实话实说,“你找了很多医生,也应当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救的了她。你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不过——”

  楚无咎话锋一转。

  “我可以救她。”

  楚无咎没刻意藏恶意,一张平静的面孔俊美不似真人。然而,不管从他嘴里吐出多么诛心的话语,都在陈明沂意料之中。

  陈明沂默了默,即便知道付出的代价不会小,甚至可能昂贵到他倾尽一切也支付不了的地步,但还是禁不住问:“条件呢?”

  恶意图穷匕见,楚无咎唇角勾勒出不明显的笑:“你和她,只能活一个。”

  ***

  天渐渐冷了。今年的夏天走的拖拉,不忍离去似的,昼夜温差大到有些吓人的地步。

  夕阳渐渐被吞没,医院大楼下刮起了风。护工拢了拢外套,看见那个英俊陌生的楚先生离开的背影。

  电梯人满为患,护工踩着安全通道的楼梯一级一级往上爬,终于上到要去的楼层,人群发出的噪音一下子销声匿迹了。

  安静的走廊和吵闹的大厅仿佛是两个世界。

  有陈明沂在病房照看,她寻了理由,说要去给思思买生活用品,把空间留给了两人。

  走到病房门口,万能的助理先生冲她假笑。

  护工笑了笑,在椅子上坐下来。

  一墙之隔的病房内,思思掐着一朵康乃馨。花束太重了,她抱不起来,摸索着够到包装纸后从中抽了一支,用指腹去观察、嗅闻一朵花。

  触觉和听觉是她现在最灵敏的五感。味觉好像在药物的作用下日渐衰退鲜花是什么味道,她也只能依赖回忆和想象了。

  陈明沂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发顶,“会好起来的。”

  仿佛一个允诺,“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思思。”

  “但愿是的。”思思摩挲着花瓣,一瞬间的怜惜被厌烦代替。她将花扔在地上,嘴唇紧抿。

  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

  但那是曾经。

  陈明沂想要拥抱她,亲吻她苍白的面颊,但是思思并不会接受。不想惹她生气,他就只能非常偶尔地讨来一些温情的的触碰。

  肌肤相贴,温度交换,才能短暂地让陈明沂感受到思思是个活人。

  “你的选择是什么呢?”思思惨笑,“你死,还是我死?”

  毫无预兆地,思思做了个抬眼的动作——即使她什么也看不见。

  蒙着阴翳的眼睛和陈明沂对上,那原本是一双晶莹剔透的明亮眼眸,可现在歇斯底里的表情扭曲了她温婉的面容,思思几乎称得上是绝望地对着陈明沂道,“让我去死吧,拜托了。不要再自以为是地往我身上扎针、把各种药打进我的身体里,如果你对我还存在最后一点怜悯的话……给我一个痛快。”

  死亡是最接近真相的。

  世界无数次的崩溃和重组中,被牵扯进去的不只有在剧本上浓墨重彩地大书特书的主角,还有着像思思这样的无名路人。

  她已经死了又死,方才明白生命本身是一场无穷无尽的苦行。

  陈明沂不断地救她,也是折磨她。

  在生命的末尾,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住的时候,思思当然想过要活。她也曾经满怀希望地吞下药片,接受针剂和成功率几乎为零的手术,可是现在她疲倦了。

  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让这场缓慢的死亡变得更为折磨。思思的意识在无数个破碎的时空中动荡,不断地重演着关于死亡的回忆。

  死于过量的药物。

  死于失败的手术。

  死于陌生人的刀刃。

  死于陈明沂最后一点善心,被推进身体里的安乐死针剂。

  …………

  爱到这时候反倒变成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在雨天献出了一点怜悯,对于一个落魄的陌生人。在之后,两个普通人的爱恋或许也曾经甜蜜过,但它现在已经经不起死亡——无数次的死亡的考验了。

  肩上骤然一重。

  是陈明沂怀抱的重量。

  他抱住了她。

  思思安静下来。指尖摸到扎在脖颈伤的滞留针,一滴滚烫的眼泪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