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很安静。

  霍璋不是话多的孩子,母亲又沉浸在悲伤和惊惶的情绪中。

  安静的车上,四个人都不说话。

  为什么会有四个人?

  为了防止丈夫知晓这次外出,霍夫人只带了一个司机。加上她和儿子,车上不过三个人而已。

  作为多出的第四个人,楚无咎坐在霍璋对面,那孩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往左边挪一寸,霍璋的目光也偏离一寸。试探过后,楚无咎可以保证在这个梦魇里只有霍璋能看到他,哪怕他坐在车上,霍夫人和司机也只会把他当成空气。

  “你看的见我吗?”

  霍璋轻轻点头。

  他看了眼身边的母亲,隐蔽地做了个不能说话的手势,悄悄指了指身侧。

  对着空气说话,是会被大人当成疯子的。

  他一举一动都十足孩子气,看上去就是普通小孩。楚无咎要找的是已经二十来岁的霍璋本人,而不是一段记忆里的主人公。

  霍璋本人不知所踪,眼下能够到的,也只有眼前的小霍璋。

  三分钟时限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又因为时间流速的不确定加速了心里的恐慌。

  想要找到霍璋,或许也得依靠眼前的小孩。幼年时期的霍璋要比成年以后的他可爱许多,在车上也坐得很板正,他注意到楚无咎的目光,扬起一个很微小的笑。

  这一个下意识的笑容。

  待霍夫人带着霍璋下了车,楚无咎紧随其后。他跟着霍璋回到了他的房间,很意外地发现在这里居然没有几件称得上是玩具的东西,根本不像是小孩子的卧室。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眼书架上的那些书,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来说,看一些简单的拼音读本都稍显吃力,可霍璋居然在研究这么超纲的东西。楚无咎可不觉得他把这些书摆在书架上只是单纯的装饰。

  霍璋在楚无咎进门后把卧室门关上,转身观察着楚无咎的表情,视线随着他一起落到书架上。

  “我数学学得不好。”他腼腆地笑了笑,算是对于一堆数学教辅资料的解释。

  楚无咎:“……”

  霍璋对他同样充满了好奇。

  “我今天去看医生了哦。”霍璋看出来对方不善言辞,于是率先开口说,“医生阿姨说我很健康,但我知道她是在骗人。妈妈牵着我走出去的时候都快崩溃了,我很怕她晕倒在街上。”

  霍璋把楚无咎当幻象,很天真地问他:“因为我是精神病,所以才能看到你吗?”

  他算什么精神病啊,看起来就是挺正常的一个小孩。楚无咎心想。

  不过他成年后听不懂人话的样子确实挺神经的,楚无咎觉得和那时候的霍璋没法沟通的样子很烦,但他也不至于把气撒在小孩子身上。

  “你不是。”

  霍璋根本没信。即使是小时候,他也和成年时期一样的固执,只坚信自己的想法。

  他表现得极度兴奋,恨不得绕着楚无咎转圈。事实上他也确实这样做了,楚无咎不得不把他摁回座椅上。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霍璋这种不正常的小孩根本没有办法用正常人的思维来衡量,明明都怀疑自己是精神病了,看起来还是一点也不难过。

  楚无咎挑起半边眉毛,看着小孩因为快乐而涨红的脸,“我一直想有一个朋友。但是爸爸说我不能随便和别人做朋友的,他们只会像是寓言故事里的狼一样想要把我吃掉。”

  作为一个低年级小学生,他的表达能力也很好,甚至可以流畅地援引《狼来了》的故事。

  楚无咎不明白话题是怎么逐渐跑到寓言故事上的,眼看着霍璋开始给他讲故事:“《狼来了》你听说过吗?我讲给你听……”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们的对话的画风会越来越歪,直到门里的三分钟时间到了,他和霍璋一起在这个梦魇里走向生命的末尾。

  他问霍璋:“你生病了吗?”

  楚无咎得知道霍璋那番关于自己究竟是不是精神病的问题究竟从何而来。

  霍璋从手舞足蹈的快乐状态里抽离,一下子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他变得忧郁,死气沉沉,虽然脸上还带着刚才笑闹时泛起的红晕。

  “我没有。妈妈说我很健康。”

  楚无咎换了个问法:“今天妈妈为什么要带你去医院?”

  楚无咎落地就在医院门口。他离不开门口那一段空地,煎熬地在原地等待了半分钟,直到霍璋跟着霍夫人走出,表情有一瞬间像个大人。

  楚无咎跟在他们后面上了车,紧接着,霍璋就能看到他了。

  “因为怕黑不好。”霍璋说。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沉默了一阵子,就像小孩子面对大人提出的、自己无法理解的问题似的。楚无咎不知道的是,那段时间霍璋在思考的其实是究竟要不要对他突然出现的“幻觉”朋友坦白。

  是过往怕黑的经历魇住了霍璋,才让他醒不过来的么?

  楚无咎记得停电的晚上霍璋在他怀里抽噎的情形。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霍璋也没告诉楚无咎他为什么怕黑。

  霍璋补充道:“爸爸觉得这样不不好。”

  他愿意把一切都告诉楚无咎,这是他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因而他一五一十地说:“我不敢关了灯睡觉。可是爸爸希望我变得勇敢一点,就让我在黑黢黢的杂物间里锻炼胆量。我当时很害怕……”

  说到后来,他有点愧怍了。在小孩脸上看到这样郑重其事的羞愧,楚无咎恍惚之感顿生。

  霍璋的自述轻描淡写,可原本就怕黑的小孩被父亲送进黑暗幽闭的杂物室所带来的恐惧,是没有办法用三言两语轻飘飘地一笔带过的。楚无咎几乎想叫他停下,霍璋的语速越来越快,用词还是如同局外人一样淡然,但楚无咎能够感受到他很痛苦。

  梦魇的逻辑本身就是混乱的。

  周围的一切开始剧烈地震动,手边的椅子一碰就变成了满天的尘屑。

  无边无际的黑暗围拢上来,霍璋蹲在了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呼吸急促,小脸煞白。

  他又回到了杂物间里。

  他甚至不敢哭喊和求救,父亲的命令如同压在他身上的大山,他连反抗的想法都不敢有。

  楚无咎靠上去的时候,他眼睛亮了亮,一头栽进他怀里。

  “想哭就哭出来吧。”

  会哭的小孩子比不会哭的要好上许多。

  霍璋哭声很细,像小猫。他哭得闷闷的,不敢放开嗓子嚎,肩膀一抖一抖的,眼泪比洪水还汹涌。

  楚无咎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他打量着杂物间,这房间又小又压抑,堆放着各类杂物,他单手把霍璋抱起来,对方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就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四周没有窗户,又因为地理位置缺乏光照,在白天也阴森森的。

  楚无咎从纸箱子里拎了根铁棍,开始砸门。

  霍璋还黏在他身上,楚无咎砸了一下觉得没能完全使上劲儿,虚伪地问道:“我在砸门,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你怕不怕?要不要在旁边等我?”

  对方用行动表示拒绝。

  他更用力地揽住楚无咎的脖子,哭得很惹人疼,“别丢下我。”

  小孩子,可以理解。

  楚无咎只好单手砸门。

  门开了。

  楚无咎身上的重量忽的一轻,霍璋不见了。

  “霍璋?”

  没人应答。

  楚无咎按捺下心里的疑惑,霍璋在自己的主场上,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他推开门,怔住了。

  眼前的景象无比的熟悉,楚无咎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三年有余,正是他在北城的房子。走过玄关,再拐个弯就是客厅,沙发那里蹲了个人,乍一看很大一只。

  已然成年的霍璋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过来,眼眶红红的。

  “无咎……”

  他带点拖音,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撞进楚无咎怀里。对于这么大只的成年人,楚无咎的忍耐程度要远比小孩低。

  “停电了。”

  霍璋要比楚无咎高不少,骨架又大,不管怎么塞也不可能正正好塞进楚无咎怀里。楚无咎身上很热,他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似的冷,宝贵的热量传递到他身上,给了霍璋开口的力气:“你怎么才回来。我很害怕。”

  “你当初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楚无咎轻轻推开霍璋,表情冷静。

  楚无咎摸索着打开了手边的开关。

  电池式的小灯发出淡黄的光。

  灯下看美人,美在朦胧和模糊。霍璋偏向于硬朗的英俊也被微弱的光柔和了棱角,立体的五官突显出一种浓墨重彩的好看。

  楚无咎说:“我们该回去了。”

  霍璋茫然:“去哪里?”

  “你该回你真正的家。”楚无咎把那盏小小的灯放进霍璋掌心,它被做成了月亮的形状,表面略有些坑坑洼洼的,霍璋手掌很大,一手能抓住它。

  “而我也要回我的家。你真正的父亲不会强迫你在黑暗的杂物间克服恐惧。在那个世界里,你不会再惧怕黑暗。”

  霍璋长久地凝视楚无咎递给他的那盏灯。

  微弱的,圆而暖黄的一盏小灯,却足以驱散黑暗带来的恐惧,给予他战栗的灵魂一个安全的立足点。

  “在你身边,我也不怕黑的。”

  楚无咎一愣。

  除了那盏圆灯,以及面对面站着的二人,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呈现出一种极为不稳定的状态。这也反应了霍璋精神世界的动荡,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那个在杂物间无声哭泣的小男孩,一会儿又在停电的夜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但更多时候他在痛苦,因为有另外一些记忆清晰起来。

  被反复拒绝的画面,楚无咎站在看不清脸的男人身边与他对峙,霍璋终于想起在这个下雨的上午自己出现在灰色大楼下的来意:

  他有一句迟来的、正式的对不起和表白没有说出口。

  灵魂好像也在失控车辆撞上他时产生了剧烈的激荡,伴随阵痛,他在瞬间忘记了一切,如同漂浮在沼泽中缓慢下陷。

  被魇住时,霍璋并非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听见忽远忽近的声音,楚无咎好像在和谁交流,“只有三分钟”、“一定要快”,当这些短语和死亡连接在一起时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霍璋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当他意识到这是个梦境时,也意味着荒诞不经的一切都将迎来终结,他为之深深恐惧的事物早就在那个停电的夜晚得到救赎,于是建筑开始坍塌,家具化为尘埃。

  “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说了很多自以为是的话……”

  最后的最后,霍璋颤声道:“虽然我们住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月,但是我喜……不,我爱你。我以为,你也抱着和我一样的心情。”

  …………

  梦境破碎,楚无咎在黑雾的呼唤中睁眼。

  随后霍璋也醒了过来,他对楚无咎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么?”

  “我接受你的道歉。”

  楚无咎点头,他根本没料到霍璋还会反思自己——

  在楚无咎眼里,成年后的霍璋只是那个在杂物间哭泣的男孩的放大版,孩子的心,孩子一样的暴戾。他是困在过去的孩子,即使他的道歉很诚恳,但他的歉意是抓不住重点的。

  霍璋默了默,说:“只是这样吗?”

  楚无咎:“?”

  还想怎样?

  他的反应已经从表情里透出来了。

  黑雾还是守在十米外朝他们两个人喊:“醒了就快点各回各家!别站在通道里聊天啊喂!”

  楚无咎还躺在地上,闻言一使劲儿……翻了个身。

  隔着通道世界意识都在疯狂奶孩子,霍璋身上居然只有些看着吓人的皮外伤,他皱着眉把楚无咎扶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回去?”

  楚无咎站稳后推了推霍璋的手臂,霍璋松开,听他解释道:“这是不正规的时空通道,要少走。走回去就行了,一共就这么一条道,岔路口都没有。”

  楚无咎往黑雾的方向走,霍璋了然,也往这个方向走。

  楚无咎停下了。

  他指指对面:“那边才是你家。”

  “我们……不一起走么?”

  “不了,我们不顺路。”楚无咎说,“对了,也谢谢你之前救了我。”

  这回霍璋没有办法了装傻了。当他把始终难以放下的自尊心搁在一旁,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后只得到平淡的回应,他已经没有勇气再问一遍楚无咎,究竟有没有听见自己说爱他。

  不回应就是最好的拒绝,他应当懂得。

  拳头渐渐收紧,霍璋嘴角紧绷,最终还是无力地松懈开来。

  他故作坦然地转过身,明明还有满肚子的疑问,但是现在看来都不重要了。他大步向前走去,仿佛真的抱着回家的期待,声音轻松地道:“那就有缘再见吧!”

  楚无咎顿了顿,朝着b537世界走去。

  虽然他距离回家还很远,脚下的每一步都是为了离最终的目的再近一点。

  这么想的话,他好像也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