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好说。”楚无咎坐在黑衣人对面,隔着一张桌子,黑衣人身上的阴冷气息还是如同一条蛇似的爬过来,冻得楚无咎手指都泛青。

  黑衣人好整以暇:“你想要什么?”

  “黑雾,倒退的时间,我的记忆……”楚无咎的罗列在黑衣人阴冷的视线下暂停,他顿了顿,微笑着叹息,“是你让我说的,怎么一副生气的表情?”

  “年轻人不能太贪心。”黑衣人说。

  “那就不聊让你觉得我贪心的话题了。来说点别的吧。”楚无咎说,“比如,我的房子住的舒服么?先生。”

  在黑衣人煮咖啡的间隙,他已经看过周围的陈设。诸如沙发、橱柜之类的大型家具都是他当年用惯的,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堪比照相机一般的记忆力,让楚无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发现了房子里微妙的改动。

  门口多了一件按照他当年的性格绝对不会穿的黑色大衣,透明橱柜里陈列的物品也悄无声息地增减几件,少掉了可爱的猫咪玩偶,多了品味低下的银质乌鸦摆件。

  更无法忽视的是房子里的生活痕迹。手工地毯上的灰比他离开那年要多了一点,一些惯用的生活物品也有了磨损和轻微老化的痕迹。

  原来黑雾也是需要过人的日子的吗?像普通人一样喝咖啡,侍弄花草,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漫步,看着秋天的落叶飘落在马路上?

  这是楚无咎之前的生活。

  “当然。”黑衣人说,“为什么你不觉得我是你的同类呢?我也有人类的外表,跳动的心脏和流动的血液。我并不比你缺少什么。”

  楚无咎没有把疑惑说出来,可是黑衣人却一眼看出了他的不解。如果不是楚无咎表情管理能力太差,让人一下子就猜出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就是黑衣人确确实实和常人不同。

  楚无咎对黑衣人的盘问莫名其妙地发展为颇有些哲学意味的探讨,他没有什么心思和黑衣人讨论这些,因而简短道:“你的血是冷的。”

  而且他也没否认自己就是黑雾的事实啊。

  总而言之,他学人学得很失败。

  楚无咎本以为黑雾把见面地点设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房子里是一种恐吓。但实际上可能只是黑雾在学习如何扮演一个人类的过程中忽略了季节的流转,在炎热的夏天还是大衣加身,打扮一如往常。

  他学习的第一个人类是谁?毕竟楚无咎不穿大衣。

  黑雾说:“好吧,我暂时还没有办法把我的血变成热的。”

  黑雾告诫道:“不要再去见那些男人了,遇见他们对你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惹一身麻烦。”

  意识到黑雾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人性化,楚无咎直白地说:“总得告诉我为什么。知道了理由我才会考虑要不要照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是吗?”

  权衡之下,黑雾缓缓点头,做出了退让。

  “好吧,我们从第一个问题开始。黑雾就是我。如你所见,我拥有一些普通人没有的能力,比如让时光倒流。但是我并不经常动用它们,这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只有在要紧的时候才会使用我的能力。”

  “至于和你的记忆,我也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楚无咎沉默了很久,久到本应该占据着谈话的主导地位的黑雾先生都有些不安起来。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可黑雾不是人,有时候也不太理解人的情感。

  他看穿一切,秋天在落叶飘零的大街上散步时,意外闯入他视野的幼童对他微笑,那一瞬间,他透过这个孩子年幼的笑容一直看到他老年时在病床上停止呼吸。

  他什么都看得清。

  楚无咎的过去和未来也是这样明晰地摆在他的面前。年少成名的画家,长大后封笔在一所大学里当老师,一直到死也没有评上了不起职称,只是去混日子。他就是这样普通的,可以被一眼看穿的人。

  但有些东西是连黑雾也看不清的。

  面对面的时候,他能看清楚楚无咎心里在想什么,捕捉并揣摩他的每一个想法,因而他可以自由的把控一场谈话的节奏,毕竟他永远清楚对面的人脑子里的想法。

  可当楚无咎沉默时,黑雾出乎意料地感到慌张。

  人沉默的时候脑子里总会想很多事情。纷繁庞杂的思绪在脑海中乱窜,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述,因而就只有沉默。

  对于黑雾而言,从一团乱麻的思绪里抽丝剥茧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做的很好,和人类的一次又一次交谈不断地提高着他窥探和玩弄人心的能力。

  可是楚无咎的脑子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不想代表着什么意思?

  黑雾罕见地话多了起来,不再那么游刃有余。他迫切地希望用话语填补些什么,楚无咎的沉默让他捉摸不透,自诞生之初,很少有东西逃出他的掌控。

  “我马上送你回去。接下来离他们都远一点……我是不会害你的,你要知道。”

  黑雾抬起手,下一秒楚无咎眼前天旋地转,他动了动嘴唇,破碎的字句消弭于转换的时空。

  再睁眼时,就要面对司羽了。

  楚无咎先是低头,看到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洁白柔软的被褥,再然后是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手掌宽大,指节修长,手指上戴着某知名奢侈品牌的戒指——

  不过想来并不代表什么含义,只是装饰品。因为司羽这花孔雀一只手上足足戴了三个,每一个戒指都亮晶晶的,也不能说不好看,只是楚无咎觉得他审美稀烂。

  “把手拿下去。”要不是他的知觉还没完全恢复,楚无咎会亲自动手。

  司羽表情惊喜,“你……”

  “是的,我醒了。不要说些没什么营养的白痴话好吗?”知觉逐渐回笼,楚无咎掀开被子坐起来,准备下床,“医药费账单发给我,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麻烦你了。”

  一方面有来自于黑雾的警告,让他远离之前有过短暂交集的房客,另一方面,楚无咎也不想和司羽再有什么关系。

  他平淡而安稳的生活被这群大摇大摆闯进他家里,再一声不吭地一走了之的家伙弄得乱七八糟。

  更为重要的是,他目前甚至不知道是谁对他的脑子动了手脚,导致他从一个冷心冷肺的普通公民变成了感天动地的人间大圣母。

  “不要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嘛。”司羽拉住他,嬉皮笑脸,“我救了你,连谢谢也不说一声吗?”

  楚无咎扒拉开他的手,“谢谢你。”

  “好敷衍。”司羽有点难过,漂亮的眼睛染上雾气,他伤心地问,“我们记得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怎么会这么冷漠啊。”

  “你今年二十七岁,不是十七岁。别在我这玩过家家和好朋友那一套戏码。”

  司羽被楚无咎冰冷的话语噎得半晌张不开嘴。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了个把月,那个有着柔软善良的心灵和温柔的外表的楚无咎就变了。

  或许是他的不告而别带来的打击,使楚无咎柔软的心灵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现在的楚无咎冷得像块冰,对他也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柔。

  司羽垂下眼睫,轻声道歉:“当初是我做的不对,不该一声不吭就走了,让你担心。可那都是有原因的……”

  八号的离开从来不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无休无止的背叛循环进行到第三轮,楚无咎大概就已经窥见了自己之后的命运。

  一次一次的重复,是不幸猜测的印证,疑惑爆发而又不得其解的引子,他被强硬的力道扭曲了精神,变成了终日困在房中工作和发呆的幽灵。

  “小八。”楚无咎声音轻柔。

  这不禁唤醒来司羽心底的窃喜,或许楚无咎冷酷的态度并不代表着不可挽回,他向来是心软的人,又怎么会真正生他的气?

  司羽朝他看去,起伏的情绪明明白白都写在眼睛里了。

  “我生病了。”楚无咎的温柔里掺了把冷酷的刀子,仿若一记重锤,砸得司羽心头发慌。楚无咎轻声细语,“脑子里生了很严重的病。这里面有你的一份功劳,你该不会想忘记了它,或者就干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楚无咎觉得,他是病了。黑雾否认了他对自己的脑子动了手脚,非人生物说谎不会那么流利而无辜,更何况黑雾其实不怎么懂得人类,说谎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不是黑雾动的手,那就只能是他生病了。

  楚无咎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合适的理由,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放弃工作,离开花费了大半积蓄购置的小屋,去西城治病。

  如果黄金治好了他的病,楚无咎也许会留在西城,也许会顺应自己之前的计划,去F国旅行。

  总之,他不能再留在北城了。留在一个所有人都能够找到他的地方,已经失去了他来到北城工作的初衷。

  “我这次回北城,就是解决好了一切回来见你!”司羽急急忙忙地解释,“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没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我会陪着你,都会好起来的,好吗?”

  楚无咎心想,他自己就有最好的医生。他只相信黄金,不相信司羽或是别的什么人。

  他更不会把自己的脑子,亦或者说是精神世界,托付给陌生人。

  “别开玩笑了。”楚无咎说,“我不需要你陪着我。”

  “你出现在我眼前,只会加重我的病情。我今天一看到你,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病了。”楚无咎苍白如玉的面孔隐隐显现出残忍的癫狂,混合着温柔的语气,吐露出最诛心的话语,“如果真的还把我当成好朋友,就不要再刺激我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