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尧轻嘶一声, 为这不合时宜的打断倍感懊恼。寻声往过去,一匹枣红马歪歪斜斜地从城门方向奔过来。
骑手一看就是外行,两条腿怎么也夹不紧马肚, 稍遇颠簸马镫就晃荡不止,有几回直接扯到了马儿的鬃毛。那畜生吃痛, 越发跑不直, 骑手在马背上东倒西歪, 吓得唯有死死攥紧缰绳。
及至枣红马一声长嘶, 好容易撂下了扬起的蹄,骑手的脸都快吓白了。
如此骑术, 直教将离不忍直视地别过了脸。
骑手跌跌撞撞爬下马背, 脚刚沾地, 腿肚子一软径直跪了下去, 他就着这个姿势,余惊未定地道:“臣云卿,见过太子殿下。”
蒙眼的黑衣少年许是听到了“太子”二字, 面色陡变,一拧身便欲遁走, 谁知双脚还未腾地,腿上忽多了一个圆乎乎、肉滚滚的人形挂件。
“小神仙, 别走。我也想学闭着眼睛投飞镖嘛,你教教我......”
虞殊的哭腔说来就来, 这回却是干打雷不下雨。那双莲藕似的胳膊紧紧抱住少年大腿, 后者略有挣扎, 他的哭声就愈响亮一分。
少年咬咬牙, 足尖点地而起,谁知小团子耐力惊人, 两条小短腿在半空使劲扑腾,就是不松手。
少年彻底没辙,又恐真把他摔出个好歹来,只好重新落回地面。
那蒙着黑绸的眼睛向褚尧这边一睃,可以想见该有多么恼恨与无奈。
褚尧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偏过头时快速地扯了下唇角。
茶客在旁不忿地喊起冤:“凭你是仙是灵,光天化日之下敢对人动手,还有没有王法了!侯爷,你好赖也算半个父母官,就这么看着妖灵邪祟在自家地盘上逞凶,对下可没法交代啊。”
正则侯褚云卿,说话做事跟他的骑术一样,时刻透着拘谨。茶客一介行商,到他跟前,气焰都高了半截。
闻言,他支吾半晌,脸都憋红了,才畏畏缩缩地蹦出几个字:“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褚尧听得眉头直皱,心说朝野上下关于这位“正则侯”的传言,原来也不都是夸大其词。
褚云卿非汉王嫡系后世,认真论起远近来,怕是早已出了五服,不过仗着同姓之耀,忝居皇室宗亲之列。
他这个人,据说学问也有两三分,可惜自幼是个药罐子,十三四岁上差点病得死去。侥幸捡回一条命以后,性子变得越发温吞。若说周冠儒的谨慎是油滑使然,那他就纯是骨子里长着警醒。
“什么叫和为贵?”
褚云卿和稀泥的答法很快引得少年不满:“是你出言不逊在先,刚刚那几下,不过小惩大诫罢了。真要与我论公平,小爷就该撕了你的嘴!”
这熟悉的口气,让褚尧目光中的究问更加深沉。
小虞殊附和似的挺起胸膛,挑衅地抬高了下巴,瞧得那茶客越发来火,正想出言理论,一柄硬物重重击打在他胸口。
茶客连着退了好几步,懊恼抬头,将离犹如刀锋凛冽的目光慑得他一时不敢聒噪。
“这位小友说的不错,出言不逊之罪,断断不能轻易绕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褚尧信步上前,盯着那茶客,余光却乜向一旁的褚云卿。
“妄议孤拿人命作通天之阶,胡乱揣测国难内情。桩桩件件的罪责加起来,仅是撕烂嘴又怎么够。”
褚云卿脑子转得再慢,也听懂了东宫的弦外音。他斟酌再三,伸出一根手指,在随行之人中纠结了好大会,终于点中一个:“你,把他带下去,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将他羁押。”
慢吞吞地吩咐完一切,方回过身,动作更迟缓地向褚尧揖了一礼:“是臣弟思虑欠妥,请殿下海涵。”
褚尧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怪道都说褚云卿的袭爵,乃“矮个里拔将军”的无奈之举。当初汉藩屡不安分,从蓟州兵变到太庙跪谏,汉王那些手下早就被收拾得七七八八。
敲定青州参将人选时,武烈帝的标准一降再降,最后只要忠诚即可。恨不能把听话二字刻脑门上的褚云卿,这才入了今上青眼。
可现在看来,把一只羊强行推到头狼的位置上,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褚尧忽略掉他,转向那蒙眼少年:“先前未及自我介绍。鄙姓褚,名尧字知白,还没请教小友法号?”
“褚、知、白。”那少年饶有兴味地念了一遍,字字生疏。
褚尧心绪又沉了一沉。
“我叫羽耀,羽衣的羽,羽衣昱耀的羽耀。谈不上什么法号,灵界一散修罢了。”少年爽朗地答,“途径此地,偶闻人员失踪一事,碰巧又在千山窟附近察觉了灵类活动的行迹,所以想来管个闲事。”
少年说话间,不时耸动鼻子,这一细微的小举动被褚尧看在眼里。
他道:“原来是仗义出手。那方才为何一听见孤的名号,就急于脱身呢?”
羽耀微怔,神情急转直下。若不是怕惊着他,褚尧真想现在就揭开那黑绸,一睹其下究竟是怨恚,还是掺杂了些许无措。
无论哪一种,都是与己有关。
都证明,阿珩他,真的回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褚尧的心绪起起伏伏,所有期待都终止在羽耀略含冷意的回答里:“人灵有别,灵主既和大胤皇帝立下互不侵犯条约,我等灵界众生,自当恪守界限。要不是。”
他低头“看了看”倚在腿边打瞌睡的虞殊,语气中多了一丝无奈:“要不是这小团子太缠人,我刚才就应该离开这里。”
咔哒。
人灵有别,如此堂而皇之,又不带丁点私情的理由,让悬着的心,终究还是沉了底。漆黑如墨的潭水汹汹涌来,一层叠着一层,将他尚还鲜活温热着的情感,尽数冰封成顽石。
褚尧突然就忘了,面对一个陌生人该怎么笑。过往二十几年的修行,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的表情停留在一种别扭而又茫然的状态,幸好褚云卿及时发声,挽救了局面。
“既然,仙友也是为,查案而来。如蒙不弃,也请入府上暂歇几日。这般,倒多了不少便宜。”
虞殊半梦半醒的,听到“同住”一节,立马睁大了眼,收紧胳膊扭股糖似的道:“小神仙,一起一起嘛!”
羽耀凭空多了个腿部挂件,还怎么都甩不掉。他一个头两个大,堪堪挪动两步,被“挂件”绊了个趔趄,半道栽进一只绝不算强壮,但十分有力的臂弯。
鼻尖与肩颈相隔咫尺,药香萦怀。
褚尧不动声色地捺低视线,那颗小痣在的位置,已教暗红色灵纹遮挡得严丝合缝,像是提防着秘密被人揭穿一样。他托在腰背的手,缓掠过那既像羽毛,又像火焰的纹路,游走到后脑的结扣上。
垂死之人的希望,好比烧在河底的火种,明知徒劳却又固执地等待水汽烤干的一刻,再度掀起燎原的烈焰。
只可惜。
“殿下不必试探我的眼睛能否看见,”羽耀扼住他探求真相的手,漠然道,“数年前一场历练,它为利刃所伤,再无复明的指望。”
语气虽是冰冷的,指尖传递而来的温度,却让褚尧心脏悸动了一下。
他没有刨根究底,克制地收回了手,道:“恕知白冒犯,还望小友不要见怪。正则侯方才所言有理,锦衣卫失踪一事疑点颇多,又事涉灵界,若能得小友襄助,实是褚某之幸。”
一席话说得很合羽耀心意,提溜起撒泼打滚的小虞殊,夹在臂下跟着褚云卿去了。
褚尧望着黑衣开合下,窄似琼枝一束的挺拔腰背,脸上客套的笑容倏尔淡去,转而浮现另一层淡淡的笑意。
*
“锦衣卫进入青州地界前,曾向臣弟求过一封,调令。”
客栈内,褚云卿照常语速缓慢地道:“迟大人,要求调阅几年内,发生在青州地界上的商队失踪案。因臣弟,接掌青州政务时间不长,与布政司接洽需些时日,迟大人,竟直接一人纵马,杀到了侯府,找臣弟要了那调令。”
这慢郎中的性子,别说碰上急惊风的迟笑愚,换谁都未必受得了。
褚尧按下腹诽的声音,转念想,迟笑愚如此迫不及待,定是在入青的途中发现了什么异样,方才临时改变了行程。
“那些卷宗现下何在?”
“皆被迟大人,调走了。”
褚尧正迟疑,又听褚云卿一个大喘气,接着道:“......只剩下拓本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褚尧修长的手指一住,茶盖磕在碗沿,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但足以让褚云卿浑身一凛:“臣弟这就去取。”
去而未归的短暂当口,褚尧一边品茶,一边试图把现有的蛛丝马迹串点成线:
自己最初提出向宗亲征税,是为了利用千乘族的不安激起反抗,以查实褚王室中像千乘雪那样的冒牌货,到底还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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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笑愚因为多年前在灭门现场发现的一枚蛇鳞,认定惨案和千乘族有关,于是理所应当地成为这次任务最合适的人选。
他并非莽撞冒失的性子,褚尧从他的反应可以断定,千山窟的怪事必然与千乘族有关。
只是现在还缺少证据,更无法论证,暴动的褚氏宗亲与这件事究竟有无关联。
褚尧随意喝了口茶,一股子涩苦味霎时攫紧舌尖。
青州之地茶主性凉,多作入药之用,所以味道尤其苦。褚尧下意识看向被虞殊使劲纠缠的羽耀,发现他面前的桂花蜜已经扫荡一空,茶水却是点滴未动。
甚至,连个唇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