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晚之后，唐云乾察觉到，尤良木好像变了一点。
从那个在他身边逐渐大胆起来的男人，一夜之间变回到那个小心翼翼的哈巴狗，时刻将“我欠了你三百万”这几个字顶在脸上，仿佛要自己知道，也要唐云乾知道。
最令唐云乾堵滞的是，尤良木对他的好变得似有似无，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放出来。
唐云乾并不想尤良木这样与他相处，可惜，尽管他是个很有手段的人，对待尤良木却无可奈何。
于是，大人物为了再看见小人物的笑，只能硬着头皮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主动提出陪尤良木去吃了一次辣菜。
他知道尤良木喜欢吃辣，然而他辣素过敏，所以尤良木也便总是迁就他，不在家中做辣的菜。他一直知道的。
他这般主动提出说要与对方去一次湘菜馆，对方简直是开心得不行。
在此感谢冯助理。
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唐云乾看见那只小狗眼里熄灭的光又回来了。
作为阅人无数的资本家，他就没见过这么好哄的人，根本不需要费心思，也不需要大张旗鼓劳师动众地搞什么浪漫，就只要对他好就行。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让尤良木吃好喝好穿好用好，不用再去担心债务问题，还陆陆续续帮尤良木解决了好多麻烦。
他更不介意尤良木本身就是一个麻烦，尽量对他和颜悦色，偶尔给点小甜头，让这个男人眼里的光更耀一点。
看见尤良木开开心心，唐云乾就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不错。
生活中重新回归到这种舒心的状态，唐云乾尚为满意，并且认为这种状态或许可以一直维持下去，像一台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永动机。
他指的是，把尤良木这个男人留在自己身边。
不仅如此，还有别的事情，唐云乾在不知不觉中为尤良木做了更多。
他会纾尊降贵地去厨房给尤良木打下手，一起做一顿两个人的晚餐；他会夸尤良木做的辣菜好吃，哪怕吃辣对于他来说像在受刑；他还会在散步的时候主动去牵尤良木的手，想要去暖一暖那双冰凉的爪子……
要照顾受伤的、生病的尤良木，他并不觉得麻烦或辛苦，尤良木跟他说一些无聊的废话，他也从不会不耐烦，更会很乐意去听尤良木以前的旧事，顺带生出几分对这个男人的心疼。
尤良木不喜欢他所喜欢的歌剧，而是喜欢通俗易懂的话剧，那他便陪着尤良木去看，并不介意自己其实根本不爱看话剧，因此渐渐地，他也就不怎么看歌剧了。
唐云乾对尤良木的好日渐加重，尤良木也就对他更加感恩戴德。然而，唐云乾却发现，如果尤良木对他说谢谢，他听了其实并不高兴。
因为他莫名觉得，这种客气不适用于他们之间。
反而，他喜欢尤良木用撒娇的方式表达感恩，若是能在他怀里撒娇那就更好，或者因为开心而给他做菜，他也会更加高兴。
所以偶尔，也不是很经常，唐云乾会去思考自己对尤良木的感觉，连带着思考他们的关系——
债主和欠债人？这是显而易见的，勉强也能算是包养和被包养者。
更深一层呢？还有没有别的？应该没有。谈恋爱不是这样的，双向喜欢的才配叫恋爱。
唐云乾摸不清自己的心意，不过他很明晰一点，那就是自己很享受尤良木的崇拜和依赖，只要尤良木一直需要他，他就会一直过得舒心。
可突然之间，那个人回来了。
谷之涵回到这里，这是唐云乾没有想到的。
这件事仿佛一直在他的意料之外，就只是有那么一天，自己喜欢过的那个人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并说，“唐云乾，我回来了。”
而这天，恰好是尤良木的生日。
很奇怪，第一个出现在唐云乾脑中的念头，竟然是......
尤良木怎么办？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尤良木，这种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从以前到现在，这个问题就这样一直搁置着、流放着，被他所故意忽视和跳过，直到现在。
任何利用价值都是有期限的，唐云乾自诩是一个清醒的人，资本家都是如此精通计算，他算尽了尤良木的价值以后，剩下需要考虑的就只是要不要给这件商品续期。
要将这个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人丢掉吗？毕竟，好像没有用处了。
若真要跟尤良木断掉，他该给的补偿不会少，他会将这个男人好好安置，会尽力做到让对方生活得好些，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颠沛、受苦。
但这些，真的够吗？
唐云乾怀着这样的愧疚以及忐忑，在尤良木生日的这一天，破天荒地做了件很老土的事——
他在尤良木生日那天，给男人买了一束花，和礼物。
在此，再次感激冯助理。
尤良木很开心，唐云乾的心情也自然变好，他能体会到周晋那种经常想要送身边女人礼物的感受了，他现在也有点因为送礼物给尤良木而高兴，特别是看到对方露出满足的、喜欢的笑容，他忽然觉得心里变亮了。
本来是舒心的，彼此情绪都很好，他们晚上还做了，从客厅到书房，浓郁的时候连姿势都换了很多种，过程一直极其投入极其契合。
然而在做到最激烈的时候，尤良木好像忘我了，紧紧抱着他的乾哥，从未如此动情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唐云乾浑身一僵。
这三个字这就像一声刺耳的警铃，提醒着他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蒙在鼓里的尤良木太过天真了，而知悉一切的自己好像正在动摇，正在被人击打着薄弱点。
唐云乾一夜无眠，第二天很早起床，看着身边熟睡的尤良木，还有男人身上斑驳的被他弄出来的痕迹，默然半晌。
然后他去了书房，把自己和谷之涵的合照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上。
他知道尤良木会来打扫这个房间。
是的，是该提醒一下愚钝的尤良木。
那天出门后，唐云乾还特地去见了谷之涵，这也是一种更为严厉的自我提醒。
他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时间冷静，可时间没有给他太多的余地，在他尚未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谷之涵就主动与他告白了。
当喜欢过多年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动容地说，“云乾，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身边停留过好多人，但最后，我想的还是你，我不该骗自己。”
“……”
“你呢？你还像以前一样喜欢我吧。”
“……”
唐云乾神思共震，久久不能平静，他在惊诧之余，心中一团乱麻。
于是，本就凌乱的一切变得更加混乱，就好像按了加速键一样，逼着他去面对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太难。
一时之间，他根本分不清这两个人对自己的意义，也没办法笃定地明晰，到底谁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留在身边的。
伴侣不是宠物，不能一下养两只，唐云乾知道要留住些什么的话，就必须做出选择，不然的话就一个也留不住。
他有一瞬想过，如果尤良木开口要他选择自己的话，那他也未尝不会选择这个稍逊一筹的男人。
然而，回到家中时，尤良木却只醉醺醺地拿着相框，问他，是不是喜欢谷之涵。
唐云乾以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但当开口的一刹，他才发现自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喜不喜欢？
想来，他对于谷之涵的钟情已经很久了，久到有时他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一种爱慕多年的深情，还是只徒留一份不能实现却挥之不去的执念。
尤良木接受着他的沉默，由始至终，都没有出口说什么，这个男人本性就是隐忍、顺从。
唐云乾摸着男人的脸，又抚过男人的头发，陷入了愈发茫然纠结的境地，并隐隐生出一种模糊的不舍和心疼。
是因为习惯了这个男人的存在吗？
他只能用理智的办法，像要捋清做题的思路那样，追根溯源，去重新找回自己和尤良木在一起的初衷。
于是，他恍然才记得，自己当初看中尤良木，是因为......
因为这个男人有点像谷之涵。
所以，答案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是吗？
唐云乾觉得自己有点头绪了，但他没有太多能犹豫的时间，两边都在逼着他做出抉择，他就像一辆被推着走的马车，于是扬手一挥鞭打向马匹，加速了马车的运行速度。
他选择了谷之涵。
毕竟，他和谷之涵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尤良木这短短两年就能比得上的。只是比较一下时间的长短而已，就能得出结论，这样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
他应该选择谷之涵的。
这是他自以为理性、自以为深思熟虑后，所给出的唯一解。
*
之后的一切，理所当然地发展了下去。
唐云乾放置着这段关系，而当谷之涵提出说，想要住到他家来，他完全明白对方话里的暗示。
多年的朋友加心上人提出来的一个请求，这不难答应，正如以前读书的时候，谷之涵也会经常借住到他家。
迟疑了片刻之后，唐云乾便点了点头。
但其实……理智尚存，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心情反复矛盾，在接受与不接受之间来回折返，甚至开始烦躁，开始厌恶这种情况。
有那么一秒，他也想过，如果谷之涵没有回来……
那或许，现在就不会这么矛盾，哪怕要折衷跟不那么好的尤良木过一辈子，也可以吧。
可现实摆在眼前，谷之涵回到他身边，并且向他表达出爱恋的心意，这是他渴求了多年的东西，所以他无法拒绝，只能就这么把人带了回去。
于是上楼，开门，到家，一起听了几首音乐，喝了点酒，聊了会儿天，然后就这样不自在地相处着。
唐云乾听着谷之涵说尤良木的东西该清出来了，心里并不舒服，当他看着谷之涵真的随手将一部分尤良木的东西放到门边时，他的心里更加不舒服。
该说些什么呢？去制止吗？他踌躇着。
直到，尤良木回来了。
事情就这么......无法控制地，撕裂开来。
谷之涵说了些话，唐云乾无法否认，就如同默认般，施加在了那个谨小慎微的男人身上。
尤良木惊愕，却不得不接受。
即便是隔了很多年后，再去回忆起来，唐云乾也清晰地记得，尤良木从家里离开的那一天脸上挂着一副怎样的表情。
那个男人很体贴、很听话，让自己没有表现得不情愿。
其实唐云乾是希望尤良木能吵闹一下的，撒泼也好、骂几句话也好，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赖在这里不肯走也好，对他表现得舍不得、离不开的样子，那就更好。
那他的确有可能把人留下来，无论是出于同情还是习惯。
可是尤良木没有。
尤良木只木讷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就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现实，仿佛对他的喜欢都是能轻易散掉的。
“好遗憾，这两年，没能让您更加开心。”
都最后了，这个体贴的男人依旧只是责怪自己，考虑别人。
“我是真的……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了。”
都最后了，这个卑小的男人依旧只是否定自己，成全别人。
唐云乾心中有点生气，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心灰意冷的尤良木，更开始不舒服起来，就像患了某种隐藏的心脏疾病一般，开始慢慢发作。
但他逼着自己如平常那样，保持风度，还要给尤良木补偿，因为他觉得这是这个可怜的男人应得的。
“这张支票，你拿着。”
他递出去，尤良木却不接。
尤良木说，自己过得已经够好的了，不需要太多补偿，更不需要继续为他费心。
唐云乾看着男人面如菜色，嘴唇被咬得近乎苍白，他竟生出不忍去看的庞大歉意，同时他也开始担心，尤良木离了他之后会不会过得不好。
最后，尤良木沉默地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所有补偿，仿佛拒绝了事情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
简单地、没有争吵地，不拖泥带水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