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看见唐云乾，尤良木整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两只手扣在身前，反复拧绞，好比把“怂包”俩字刻脑门上了。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依然能感受到唐云乾的视线，就像被箭射中，心脏缩起又膨胀。
他牵强地想，自己这大概是欠债人看见债主的条件反射，而非情感反射。
冯港守矩有理，微笑着问他：“尤先生，唐总在车上，您要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不、不了吧，”尤良木挠挠头，“我就不去打搅他了……呃，他应该也不是很想看到我。”
今天上午才跟唐云乾见过，还借了一大笔钱，现在嘛，就没必要再去人家面前刷存在感了，只会讨人嫌。
虽然不知道唐云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也不会傻到认为对方是特地绕路来截他，只为了跟他见一面。这种想法太吓人。
他决定，自己还是走好了。
“那冯助理，再见——”
“尤先生留步。”
尤良木顿住脚，“哎？”
“其实唐总他——”
冯港欲言又止，余光往轿车的方向瞄了一眼，再收回来时，想说的话又憋住了，不敢随随便便说出口。
尤良木还懵着，“他怎么了？”
冯港见对方迟钝，认为还是提点一下下比较好，“您怎么会觉得唐总他不想见到您呢？”
尤良木抠着手：“哎，本来就是嘛……”
冯港再次酝酿片刻，口型张张合合，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之感，但他身为局外人，又是唐云乾的下属，还是不敢说太多，得管住嘴。
他再次往唐云乾那边看了一眼，忽然间，像是得到某种默许后，回过头来，笑眯眯地扶住了尤良木的肩。
他把尤良木整个人转了个方向，顺势往唐云乾那边带。
“……哎？”尤良木意识到不对劲，然而脚下刹不住。
冯港将他推着推着走，一直朝着那辆黑色宾利去，越来越近。
“既然碰巧遇见了，那尤先生您不如和唐总打声招呼吧。”
“啊？”
尤良木猝不及防，同时为冯港捏一把汗，这种不经老板同意就擅自做主的行为，确定不会惹怒唐云乾吗？
但他转念一想，冯助理一向做事稳当，并非如此冒失的人，从不会自作主张，不然也难以待在唐云乾身边这么多年……
所以，这是唐云乾的意思？
尤良木有点摸不懂了。
不过他也没打算摸懂。
实际上，他已经很久没去关心唐云乾的一切了，一来是他没有身份和立场，二来是他的关心如同无用功。
过去那两年里，他也为唐云乾用过心，只是到头来，愚蠢的他还是摸不清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想那么多，交给真正有资格关心唐云乾的那个人去想。自己远离就好了，还能保全本就不充裕的脑细胞。
尤良木还腹诽着，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冯港带到唐云乾面前去。
他站在车外，微微垂着脑袋，透过降下一半的车窗，小声叫道，“乾哥。”
“嗯。”唐云乾没有正眼看他。
但车窗被缓缓地全部降下来。
债主的侧脸英俊挺立，尤良木仅是用眼角悄悄瞄了两下，也有种冒犯了对方的感觉。
他们都没再说话，短暂地停留在那两句打招呼的话上，冯港在一旁也不敢吱声。
这气氛有点尴尬。
尤良木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显得主动点、恭敬点，总不能让尊贵的债主先开口吧。
可思来想去，口笨嘴拙的他还是挤不出下一句话。
以前那种在唐云乾面前畅所欲言的本领已经丧失了，连简单的正常交流都很假，他也嫌弃自己的这份笨拙。
冯助理看不下去了，开口打破这份僵滞，“尤先生，您在这医院里头，是刚看望完您的姥姥吗？”
这明知故问，实在太过明知故问了。
“嗯，是呢……”尤良木感激对方充当他的救命稻草。
他不敢看唐云乾，只好看向冯港，假装随口回了句，“哈……那你们是刚好路过这边吗？”
“不是，”冯助下意识回答了。
唐云乾脸上有一秒的不自然。
随即，冯港又火速反应过来，想说点什么借口补充一下：“唐总他……他来探病，他有个朋友生病了。”
“哦，这样，”尤良木点点头，信了。
不得不说，他这脑子确实钝，只要稍想一下，就能意识到那是真话还是故意露出破绽的谎话。唐云乾的朋友个个非富即贵，上流人士们即便生了病也不会来这种要排队缴费的公立医院。
但尤良木也没空考究，他只觉唐云乾好像一直看着自己，那目光挺烫人，也不移开，看通缉犯似的，弄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唐云乾倒没什么表情，好像心情一般，淡淡问他：“吃饭了吗？”
尤良木捏着衣角，摇了摇头：“没、没呢。”
“一起吧。”
尤良木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您忙呢吧？乾哥，我也不好浪费你时间。”
现在的他识趣了很多，知道了有时候类似于“一起吃饭”这种话，不过是一种社交场合的客套。
特别是两个身份不同、阶层不同的人，一起吃饭连菜都不知道点什么，一个吃得起鱼子酱，另一个只能叫碗白米饭。
唐云乾看他一眼，“我是人，再忙也得吃饭，我还没吃晚饭。你和我去吧。”
“哎，不好的……”
“不用你付钱。”
“唉，这也……这也不是谁付钱的问题嘛……”
尤良木倒不会舍不得为唐云乾花钱。
按理说，对方借给他这么一大笔钱，他是该请对方吃个饭以示感谢，但就他这财务能力，恐怕还请不起这种大人物吃饭。
而且以他俩现在这种关系，同桌吃饭未免太尴尬。
唐云乾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胸膛起伏一下，表情仍没什么变化，“上车吧，多双筷子而已。”
“哎，这……”
“我说，上车。”
男人的眼神看似淡淡，却很有分量，口吻也颇为威严，很有大人物天生自带的强势气场。
唐云乾鲜少露出这一面，但这是他先天便拥有的，每一次露出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有种让尤良木不敢违逆半分的震慑性。
小人物哪敢再忤逆，只能哈巴狗一样地点头，“哎，好的呢。”
就这样，尤良木挂着一脸被绑架的怂样上了车，面目颇为凝重，大气不敢喘。
这路上冯港负责开车，按照他原本行驶的路线，目的地应该是就近的一家高档饭店，是唐云乾和朋友们最常去的那里，菜的味道和卖相都很拿得出手。
但期间，唐云乾略略提了一句，“调头，去合葵四路那家。”
冯港一听就明白了，那间餐厅是以前唐总和尤先生还在一起的时候会去的，而且去的频率还比较高。
他听从老板的意思，立马打方向盘，改变路线，朝着那家餐厅驶去。
尤良木倒不是很理解，毕竟那不是上档次的餐厅，只是一家开在路边的特色菜，跟唐云乾的消费水平根本匹配不上，去那里还要绕远路。
为什么要去那儿？难道是因为那家餐厅里有自己喜欢的菜？
哎哎哎……尤良木立马打住。
他觉得自己还是想太多了，越想越离谱，这思维发散得够开的，再想下去，他怕是要自作多情，觉得唐云乾对自己余情未了。
其实，余情未了的就只有他罢了。
此时车厢里有些闷，可能是因为车窗全都关着的缘故，又没人说话，所以很安静。
身旁，唐云乾的存在感无限放大，像雾一样逼近尤良木，他坐在唐云乾旁边，倒觉得比梦里还没有真实感。
就昨晚而已，他又梦见了唐云乾，梦见自己要搭唐云乾的车。
他上车前，唐云乾坐在驾驶位里，对他说，“坐到前面来吧。”
他却很识相地说，“不用了，我坐后边儿就行。”
唐云乾的语气顿时冰冷下来，“我说让你坐到前面来。”
梦里，尤良木有些为难地握着车门把手，犹豫了少顷，最后还是把后座车门给关上了，转到副驾驶上去，开门上车。
虽然唐云乾没有看他，只用侧脸向着他，但他能察觉出来对方不高兴。
他用不太伶俐的脑瓜想了想，唐云乾之所以不高兴，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当成司机了。
可他发誓，自己真没有把对方当成司机的想法，坐后面只是因为吃一堑长一智，变识趣了。
尤良木嗫嚅着想为自己解释一番，“乾哥，我、我坐后边是因为跟您客气，没有不尊重您......”
“行了。”
唐云乾打断了他，他便没再说话，安分地坐在了对方旁边的位置上。
梦是旧梦，事也是旧事，只是与现实有点出入而已。
现实是，那时，尤良木和那个人一同搭乘唐云乾的车，要上车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下意识地绕到副驾驶处。
尤良木站在那儿，也没挤，就是杵着不肯让位，干耗着。某些时候，他这种小人物也会有一种韧劲。
而唐云乾，静静坐在主驾驶位上，没有说话。
直到终于僵持不下去了，尤良木的韧劲被消磨掉了，他看着唐云乾沉默的态度，终是先退了一步，自觉把副驾驶的位置让出来。
他看着那个人坐了进去，像主人一样，坐在唐云乾身边。
＊
冯港开车很稳很快，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餐厅门口，结束了这一路颇为寂静的车程。
下车前，尤良木把身体探到前座去，多问了冯港一句，“冯助，你也和我们一起吃吗？”
冯港虎躯一震，差点一脚蹬了油门。
尤良木顶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蛋，友好热情地邀约道：“一起呗，呃……三个人热闹点嘛，也能多聊点儿。”
他觉得跟唐云乾两个人吃饭会尴尬，只好把在场的第三个人拉下场。虽然即便有冯港在也未必不会尴尬，但总比单独和唐云乾待在一起好。
他已经能想象和唐云乾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隔桌相望的“美好”景象了，想想都起一身鸡皮疙瘩。
只是，他对冯港说的话太刻意，演技太拙劣，像唐云乾这么聪明的人，很难不识破他那点小心思。
“咳，”男人轻咳一声。
冯港虎躯二震，先是胆战心惊地看了尤良木一眼，然后又为难且谨慎地，在后视镜里对了对唐云乾那淡淡的眼神。
只一眼，立刻心领神会。
冯助理调动自己的职业素养，婉言拒绝尤良木：“尤先生，我女儿还在家里等我呢，我老婆做了好菜，让我赶紧回家吃饭。”
“啊……这样，”尤良木的希望破灭了。
冯港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苦笑道，“我就不打扰您和唐总叙旧了，你们好好吃吧。”
人家都这样说了，尤良木也知道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多么宝贵，就不强人所难了。
他很善解人意，“原来冯助是妻管严啊，那你赶紧回去吧，陪家人吃饭要紧。”
冯港遂点头如捣蒜。
唐云乾这才冷冷收回目光。
于是乎，尤良木被迫独自面对疾风，在推开车门下车的时候，他心生悲凉，有种向死而归的壮烈感。
“走吧，”唐云乾走过他身旁，淡淡扔下一句，径直走入了面前的餐厅。
“哎……好。”
尤良木深吸一口气，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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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助理该涨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