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音朗伸了一个懒腰,脊柱骨传来轻轻的噼啪声。赵耽于掩面坐在床沿,看着有些失魂落魄。
“得上去了。”黄音朗自言自语,然后嗤笑了一下,“这狗日的,还真有胆子玉石俱焚。”
赵耽于闻声抬头,反应了半天,“啥意思?”
黄音朗逆光站着,听见赵耽于的发问,缓缓转身,表情竟然是柔和的。
“船底总阀被打开了,”他说,“海水倒灌进来,聂繁号会沉没。”
赵耽于怔然,瞪着眼睛,脑袋里嗡嗡地碎了什么。
他跟着黄音朗爬了上去。天气竟然很好,太阳耀武扬威地普照世间,落下金灿灿的光。
刘光朴从船长室走出来,看起来很累。姜维拉着脸,从不知哪个地方过来,嘴上骂得厉害,走向刘光朴。
赵耽于听见他们交谈。
姜维说:“用喇叭叫一圈吧,把那些跟王皓峰一伙儿的都逼出来。”
刘光朴摇摇头,脸色卡白,“现在晚了,先用泵把水能抽多少抽多少吧,再把船上能够漂浮的东西都捆起来,吃的东西,也得收好了。”
姜维继续说:“总阀只有谢汪全知道在哪儿,他动了要反的心思,留不得了。”
谢汪全就是之前的大管轮,强奸了姜维,他对他恨之入骨。
刘光朴沉默了一阵子,“船现在会沉吗?”
这回换姜维摇头,“有这个风险,机舱进水,沉不了也动不了。”
“我知道了,”刘光朴边说边回头,看向赵耽于这边,“还是观察下情况,再决定叫不叫救援吧。”
赵耽于和他的视线交汇,心里哆嗦了一下。刘光朴的表情很淡漠,可眼底透出一种光,有些可怖,像是野兽在捕食前的试探,用本能作出衡量。
黄音朗忽然按住赵耽于的肩膀,小声说了个“别怕”。
赵耽于蓦地产生某种错觉:黄音朗彷佛栖息在他的内心,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刘光朴和姜维走向他们。
“你会修无线电吗?”刘光朴问黄音朗。
黄音朗转了转眼珠,“不知道,可以试试。”
“好,”刘光朴说,“待会儿来船长室。”
说完,他又转向赵耽于,“你跟姜维一起,把食物整理下,丢到救生筏去。”
姜维站在一旁,指挥赵耽于连钉带绑木筏。赵耽于捏着粗粝的油绳,掌心火烧一样疼。姜维用脚踢他的膝窝,语气不耐烦,“搞快点儿,天快黑了。”
赵耽于一直都没吭声,终于忍不住,顶撞了几句。姜维攥紧拳头,手臂连着掌背,青筋暴起。
“老姜,”刘光朴的声音阻止了他,“通讯设备修好了。”
姜维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逡巡了一遍。黄音朗本来在刘光朴身后,这时也站出来,赔笑搭腔,“姜哥,别生气,赵哥嘴拙,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姜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老赵,你可真是香饽饽啊,一个两个都帮你。”
赵耽于面无表情,垂下眼,捏着手里的几个钉子,一声不吭。他已经惯于用沉默来抵挡嘲讽和追问。
夏天天黑得晚,瑰色的晚霞铺满天空,渐次展开至海平面,延伸出一种永恒的错觉。
赵耽于该去做饭了,黄音朗尾随他进厨房,在洗水槽边晃荡。
“有事?”赵耽于抬起眼皮问他。
黄音朗笑笑,“没事就不能跟着你?”
赵耽于盯着他,看他一副坦然无害的模样,心底腾起一股违和之感。
他找到他,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陷得更深。
黄音朗看似好拿捏的外表下,其实散发着细腻阴柔的毒性,像黑蜘蛛那般,吐出丝,将目标猎物缠成茧,陶醉于其窒息过程。黄音朗被那场暴力的性侵攫住人生,唐突掀开的那条缝,启发了他的黑暗面,同时,他太孤独,需要陪伴者,把守共同的秘密,经历共同的疯狂。
赵耽于就是最好的人选。
“刘光朴叫了救援。”黄音朗突然说。
赵耽于“哦”了一声,“现在只剩下十六个人,他有想好到时候救援船来了怎么交待吗?”
黄音朗说:“他希望我们都沾点儿血,这样大家都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赵耽于顿了顿,流露出一丝质疑和不屑。
“不可能,”赵耽于继续问,“他派你来当说客?”
黄音朗笑得前仰后合,“赵哥,你想太多了。”
这时,不知谁在甲板上高亢地喊了一嗓子:“救生筏飘走了!”
船上的大喇叭也在响,传来刘光朴气急败坏的声音。
两人面面相觑,丢了手上工作,也往甲板上去。
牵着木筏的缆绳断了,横截面割得歪歪扭扭,剩下的半截疲软地挂在栏杆边缘。
姜维冲了下来,勾起栏杆上的绳子,朝木筏掷。有四个人在木筏上,大副、大管轮、全利和王皓峰。大副把扔到木筏上的绳子丢回了海里。他扯着嗓子说:“刘光朴还要杀人,他自己本来就要跑去日本!你们留到那里等不到救援的!傻逼才信他的!”
站在甲板上的人脸色都变了,大部分人还抱着逃过一劫的缥缈希望,自欺欺人。这番话就是戳破了泡泡,把压抑已久的结果提前公布,促使他们早日面对事实。一时间,大伙儿都僵在那里,他们的肩膀和脑袋在霞光的暗面,被巨大的阴影拱起,变成又粗又黑又绝望的线条。
刘光朴已经出离愤怒,他冲到甲板,手上拿着钓鱿鱼的铁坠,朝越漂越远的木筏投掷,大概是气急了,盼着能砸到一点儿是一点儿。
“还愣着干啥,给我都去下面把铁坠拿上来!接着砸,砸死这几个狗日的!”他一边命令,手上还不停,继续投掷一道又一道失误的抛物线。
可惜,海浪推着木筏前进,聂繁号与那几个“叛逃者”渐行渐远,最后,只能看到木筏变成拳头一般的大小。
“王皓峰这个逼!”姜维也气急了,“竟然偷偷把全利那几个王八蛋放出来,妈的,真被男人肏到脑子也废了!”
令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姜维忽然大声喊:“回来了!回来了!”
因为之前放了伞锚,海流冲击力加大,聂繁号竟乘风破浪,追上了木筏。
渔船上的人发现了这点,木筏上的人也惊恐地发现形势逆转。
聂繁号彷佛成为了漩涡中心,靠某种不可名状的引力,拉回了所有妄图逃离的人。
那孤零零的木筏,一头撞向了船头。涟漪散开,圈出一片绝望。
姜维是第一个跳上木筏的人。他趁着大管轮谢汪全割伞锚的瞬间,一叉子刺进他的右肩,再将他踢入海里。紧接着,刘光朴也跳了下去,大骂着刺了几刀大副,然后转向王皓峰。
“你为啥要背叛我?”刘光朴红着眼问他。
王皓峰把全利护在身后,平静地说:“我跟你又没啥约定,谈得上背叛不背叛吗?”
刘光朴握着刀,眼里充满了轻蔑,冷笑道:“老子就不应该看你可怜救你!”
王皓峰一只眼蒙着纱布,只能看见一半的视界,他移开目光,不愿对峙。刘光朴怒不可遏,薅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拽住他的手腕,用力抓紧,恨不得把他生生捏断,“我他妈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以为你会帮我作证!”
说完,他把王皓峰搡到一边,直接一刀刺向全利。全利还算反应敏捷,侧了侧身,刀刃堪堪从耳边擦过。王皓峰回过神,扑向刘光朴,竭力锁住他接下来的动作。
哪知刘光朴力气大得惊人,姜维也上前帮忙,一个猛叉,直接刺中王皓峰的脚踝。王皓峰惊嚎出声,脸上大滴大滴的出汗,像被海水拍湿了。全利心下一紧,用肩膀撞开刘光朴,趁机夺过他手中的刀,发狠似地刺向姜维。
“皓峰,没事吧。”
“哥......”王皓峰虚弱地攀在他肩头,“我好疼啊。”
“你坚持住,我们还要回家。”
“回家......”王皓峰喃喃,“你现在愿意了吗......”
王皓峰没能等来全利的回答。他用仅存的视力,看见全利微微后仰了一下,肩膀迅速塌陷,整个人顿时矮了下去,像只摇摆的面粉袋般坠入海里。
“哥!”王皓峰声嘶力竭,杂乱无章地挥舞起手臂,试图抓住他。
“哥!哥!哥!”
绝望的呼喊,回荡在海平面。
紧接着,伴随着扑通一声,海面漾起暗红色的波纹——王皓峰跟着全利跳了下去。他拼尽全力扎进海面之下将全利捞出来,六神无主地将嘴里的空气渡进全利嘴中,渐渐地,变成了毫无章法的亲吻,像情人那般。全利脸色僵白,反应微弱,王皓峰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停止亲吻,开始狠狠掐他的脖子,连声吼:“哥,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这么自私!”
别说是在木筏上的人,就连在渔船上的人都愣怔了数秒,似乎在思考究竟看见了什么。
赵耽于站在船头,目光呆滞。黄音朗的肩膀挨着他的,传来微弱的热度。
“哥,你看。”黄音朗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他。
夕阳不知何时离开的,白日大块大块地脱落,掉进海里,留下泛红的光晕。天际呈现出一片乌黑,在光与影的交界中,一轮大到失真的月亮攀了上来。
月色下,王皓峰抱着全利,像两株缠绕在一起的海葵,在微微发光。他们来自于海底,回归于海底。他们,就这样轻易地被吞没了,只留下一个咕咚的泡泡。
赵耽于收回目光,感觉脸上雾蒙蒙的,渐渐地,视网膜也被沾染了这层雾。
黄音朗靠过来,轻声说:“赵哥,月亮真美。”
赵耽于垂首不吭气。
黄音朗隐隐叹了一口气,“可惜,以后我们再也看不见这么美的月亮了。”
赵耽于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顺其自然吧。”
很多事,正是因为混沌不清,才会给人希望。
清醒,才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