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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梦半醒时,靳止晏听到一声巨响,靳宜急切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似乎对着谁说些什么。

  怎么了?

  靳止晏想起来,身体却无比沉重,马上失去了意识。

  他仿佛跌入深海,身体缓慢向下沉,五脏六腑被海水挤压、再挤压,痛到难以形容。

  无数种声音像水一样涌来,最后同时一静,变成熟悉的“滴滴”声。

  靳止晏听得出来,是仪器检测发出的声响。

  这个声音伴随他从记事到现在。

  小时候紊乱问题还没出现,靳止晏没有现在的失控问题,身体状态却比如今还差。

  听王妈讲,他刚被领回家的那几年抗拒进食,王妈把辅食换着花样做也无济于事。

  靳止晏圆圆的脸随着时间越来越瘦,靳宜什么也不说,但每次王妈做饭都会跟上去。站在不妨碍操作的最角落,乌黑的眼睛盯着她忙来忙去,直到食物端到靳止晏面前。

  靳止晏就像没看到那盘食物一样,眼睛闪亮亮地看着靳宜,“啊啊”地伸手,要抱。

  然后靳宜面无表情地把他抱起来,抿着唇,问:“你为什么不吃?”

  因为长久不说话,他的声音比同龄孩子要哑。

  “啊啊。”怀中的小孩听不懂,揪着靳宜的袖子瞎乐。

  王妈取饭的功夫,发现靳宜把靳止晏抱起来了。

  七岁的小孩能有多大,尤其靳宜骨架不大,整个人没有小孩的肉感,很瘦弱。

  靳宜双手抱的很吃力,没有血色的脸憋得通红。王妈伸手要接,靳宜警惕地退后,把怀里的小孩往后藏了藏。

  王妈不再走了,离靳宜半米远,小声哄着:“大少爷乖,宝宝太沉了,让王妈抱好不好?”

  靳宜摇头,继续往后退,“宝宝乖。”

  靳止晏在怀里不知道状况,调皮地抓靳宜头发,靳宜皱了皱眉,没动。

  这个举动让王妈有些意外。

  王妈知道靳宜的性子,靳宜性子冷,不爱说话,平时坐着一待待一天。她不觉得孩子古怪,只觉得他孤单。

  父母忙于工作不能陪在身边,又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让他出门,最大的运动范围是小区周围。

  活成这样,难免少了些人气。

  王妈不止一次担忧靳宜的状态。

  而现在,他竟然能为了一个小孩有了脾气,有了难能可贵的人气。

  都说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七岁的靳宜抱着两岁的靳止晏,抱的满脸通红不撒手,被拽了头发也不吭声。

  啧啧。这以后得宠成什么样?

  王妈想想便笑了,轻声问:“那大少爷要不要喂小少爷吃饭?”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成想靳宜会喂,靳止晏会吃。

  结果眼睁睁看着靳止晏吃掉靳宜喂过来的饭,哪怕吃到嘴里的表情很痛苦。

  王妈再次感到惊讶,同时感叹二人的缘分。

  吃饭的问题勉强解决,王妈又发现另一个问题——靳止晏不会说话。

  普通孩子在两岁可以说不太难的句子,而靳止晏口中只有两个音,“啊啊”,和“呀呀”。

  靳宜话少,但王妈知道他也担心这个问题。

  有段时间靳宜说话的次数逐渐增加,站在靳止晏旁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件事王妈告诉了靳先生,靳老师轻描淡写回了句不碍事,靳宜以前也这样。

  王妈没话说了,私下偷偷攒钱,心想有机会一定带靳止晏去看医生。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靳宜生日那天。

  生日当天靳宜看着王妈关上灯,去厨房神神秘秘地拿东西。

  其实算不上神秘,靳宜的视力很好,透过一片漆黑的屋子,他看到王妈端着一个蛋糕,故意放轻脚步走过来,把蛋糕笑着放在他面前。

  灯光亮开。

  靳宜表情淡淡地落在蛋糕上。

  “这是蛋糕,每个过生日的人都会吃。以前……以前靳先生没弄过这个仪式,以后我来。”王妈实打实心疼这孩子,把蛋糕拆开,靳止晏伸手要够。

  王妈把他的爪子拿下去,轻声说:“这是哥哥的,你太小了,不能吃。”

  靳止晏瘪了下嘴,像是要哭,张嘴努力发出了一个音:“嗑……”

  嗑?

  “嗑嗑!喝喝!”靳止晏手脚并用,叫的很卖力。

  他的发音不算准,单听一个音听不出来的,但两个音一结合,要说的内容就很清楚了。

  喝喝,哥哥。

  王妈愣了,靳宜也愣了。

  王妈深呼一口气,“你说什么?”

  靳止晏不再够蛋糕,手脚并用爬在靳宜怀里,这是他们吃饭的固定姿势,每次吃饭靳宜都会把他圈住,一勺一勺的喂给他吃。

  “喝,喝喝!”靳止晏抓靳宜两侧的手,掰他的指头玩,“哥哥!”

  一声比一声清楚,一声比一声清脆。

  对于正常小孩,二岁是已经可以说长句的年纪,靳宜和王妈却会为这句“哥哥”动容。

  在之后,靳宜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哥哥。

  靳宜以前没接触过学校教育,生日一过主动提出上学,要给靳止晏做榜样似的,和正常小孩一样去上学,去社交。

  靳止晏的拒食也在五岁结束,学着哥哥有模有样背上书包,上了比其他孩子都要晚的小班。

  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靳止晏不老实,爱打架。

  爱打架三个字,贯穿了靳止晏整个学生时代。不是普通小孩的简单打架,是拳拳到肉、拳拳见血的打。

  尤其是靳宜的事情上。

  嚣张没几年,紊乱问题爆发。

  靳止晏不仅出现严重的信息素紊乱,更致命的是,他的身体排斥抑制剂替代品。

  从那之后,仪器的“滴滴”声时不时响在自己耳边,就像现在这样,从小到大一直不停地响。

  ……等一下。

  睡梦中的靳止晏动了动眼皮。

  从小到大一直响?

  他从十三岁以后才出现紊乱现象,为什么会认为“滴滴”声从小响到大?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因为他知道自己要醒了,陷入深海的身体不再下落,而是往上升。

  靳止晏听到了靳宜的声音。

  他动了动眼睛,画面从漆黑到湛亮。

  靳止晏知道自己被圈在检测器里,因为这款玻璃该死的熟悉。

  只不过……他为什么会回来。

  梦中梦?还是昨天发生的一切是假的?

  靳止晏微微起身,看到靳宜和向钱站在不远处说些什么,表情很凝重。

  在视线落在靳宜脖子的那一刻,靳止晏放心了。

  嗯。

  昨天不是梦。

  “我真的没想到……等等,你让我缓一缓,等我缕清在跟你说。”向钱捏着眉心,表情很难看。

  靳宜表情更难看。

  上午醒来没觉得什么,到中午靳止晏还没醒。

  靳宜觉得奇怪,拍胳膊叫醒他,结果靳止晏纹丝不动,腰上的数字亮得吓人,呼吸近乎消失。

  “好了,我缓完了。”向钱深呼一口气,突然开始脱裤子。

  “?”

  靳宜皱了下眉,后退两大步。

  “你退什么啊,我给你看一眼——”向钱解了一半抬头,“我靠!你别用这个眼神看我,瘆得慌!”

  靳宜没动。

  向钱震惊了,“你不会以为我有暴露癖吧!”

  靳宜没动没说话,眼神透露着“难道不是么”五个字。

  “靠!我是要给你看个东西!”

  “……”

  “哎呦真的,我骗你干什么!必须脱裤子才能看的!”向钱喊道。

  “哦。”靳宜淡淡点头,离他更远了点。

  “不是,我,你……”向钱一手抓着裤子一手挠头,这回连他都沉默了。

  靠,怎么越解释越离谱了。

  深呼一口气,向钱咬牙道:“你回来!你脖子上那么多印子还敢见人呢,我脱个裤子怎么了!”

  靳宜动了下手指,这点没法反驳。

  事发突然,靳宜套了件羽绒服就出来了,里面是在家穿的睡衣。领子是V领,不仅脖子上有牙印,锁骨下面也全是红点。

  靳宜走过去,问:“让我看什么?”

  “记号。”为了证明清白,向钱快速脱掉裤子,把大腿根外侧的记号给他看。

  098。

  除了数字不同,和靳止晏侧腰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靳止晏身上那个数字亮着,这个没亮,颜色比深红色要浅很多,称得上浅红色。

  靳宜沉默着没说话,身体两侧的手收紧,指甲压在掌心内侧。

  向钱突然抬起头,收起不正经的样子,深棕色的眼睛对上靳宜的黑色眼眸,仿佛透过眼睛看向最深处。

  “你知道吧。”向钱指着记号,“这个。”

  “我不知道。”这是真话,靳宜确实不知道,但他……

  但他猜得出来。

  向钱看了他一眼,“你们和我一样,是实验品。”

  靳宜指甲扎在手心,没两秒有液体从掌心划过,滴在地上。

  向钱低下头,盯着地上那一滴血,“我不知道你知道什么程度,最开始靳止晏朝我释放信息素我就觉得不对劲。”

  “所以你用对信息素感兴趣的借口留住我们。”靳宜说。

  向钱耸肩,承认:“是。”

  靳宜动了动麻木的胳膊,从向钱说完“实验品”三个字后,胳膊就控制不住的发麻。

  哪怕最开始猜出自己的出身,听到吕毅讲了一大堆话,靳宜的感觉都没现在强烈。

  靳止晏竟然也是。

  靳宜呼吸功能彻底故障,艰难咽了口口水,嗓子宛如成千上万的小刀在割。

  怎么会……

  靳止晏为什么也是这个狗屁实验品。

  靳宜没想过自己的出生父母,却想过靳止晏的。

  靳止晏这么可爱,勉强乖,他一定不是遗弃,或许是父母出了意外,有了什么难言之隐,靳止晏才会被放在靳家附近。

  结果不是。

  都不是。

  不是出了意外,不是难言之隐,甚至不是被遗弃。

  而是没有父母。

  他们都是生来没有父母的人。

  为了毫无关联的任务而生,又在任务结束后漫无目的地游荡人间。

  在得知这件事以后,靳宜第一次觉得难受。

  大脑待机了,他愣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三个字——为什么。

  做着人类无法承受的实验,又为什么给他们人类的情感。

  靳止晏知道会不会难过?

  会不会在某些时候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会不会恨那些惨无人绝的实验员?

  靳宜不想让他难过,也不想让他恨。

  靳止晏在身体上吃的苦已经太多了,心理上靳宜不想让他吃一点苦。

  “哎看开点。”向钱拍了拍他的肩,“这种事有利有弊,咱们信息素比一般人厉害多了。”

  “……”

  他看的很开,比任何人都开。

  但他只能接受自己的。

  “不过……”靳宜表情有点复杂。

  “怎么了?”向钱觉得奇怪,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

  “要不你先把裤子穿上?”

  咚——

  斜后方的仪器发出“咚”的一声,声音该死的熟悉,和昨天在监控回放里听到的一样。

  向钱太阳穴突突跳,“草”了一声,一手提裤子一手跑过去,生怕这位爷想不开,把他仅剩的这台仪器给震碎了。

  靳止晏“咚咚咚”地敲,每敲一下向钱就“哎呦”一声,心在滴血。

  苦着脸把仪器打开,向钱道:“爷,晏爷,您再敲我能给您表演个当场死亡。”

  “你脱裤子干什么?”靳止晏臭着脸,刚醒发现身体千斤重,大脑嗡嗡疼。

  向钱也头疼,“回晏爷,小的给他看个东西。”

  靳止晏胳膊撑了一下边缘想起来,没起来。刚刚敲仪器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身体使不上劲。

  靳止晏拧着眉,往他身下看。

  向钱为了他的宝贝仪器赶来的匆忙,单手拎着裤子保持不往下落,姿势搞笑又滑稽。

  靳止晏看了两眼,把视线移到靳宜身上,表明的不愿再看。

  “看东西?”靳止晏轻飘飘道,“看你的金针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