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蔷薇月令>第101章 吊诡囚笼

  云酽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整间屋子覆盖在灰暗中,唯独一片又一片连接的窗户缝隙露出点点浅青色的光,宁静在房中无声地流淌着。

  从脊椎骨到腰腹都很酸,沉甸甸地酥麻着,像泡在水里。他尝试着在被子里打了个滚,窸窸窣窣,正巧对上宋见青沉睡的面容。

  那份名为“爱”的物质正噼里啪啦燃烧着,它已洞悉一切。云酽眨眨眼睛,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宋见青阖紧的双目,眼前闪逝过十八岁那年他与宋见青同床共枕的画面。那时候他也是以这么个姿势望向宋见青,仔细观察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锋芒比之前还要明锐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透露出少有的少年气。线条轮廓愈加深邃立体,常年代表一个团队权衡利弊、决断结果的人往往会形成傲慢冷淡、雷厉风行的性格与气质,他不仅仅是为自己负责,更为所有工作室同事的心血。

  更因为不能将这份压力诉说给别人,所以他身边能够亲近的人少之又少。

  三年后再次亲热,云酽能够感受他的掌控欲明显变得更强烈,力气也很大,紧实有力的胸膛炽热,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不过也很好,他喜欢宋见青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感觉,这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宋见青又再次成为了他的。

  某种钝痛难明的情绪裹挟着歉疚涌上心头,复杂、凄然,云酽感到一阵酸胀,凑上去亲了亲宋见青,没敢多触碰,怕吵醒了好不容易得到休息时间的他。

  翻身下床,身下柔软的床垫被挤压下陷出一个弧度,又回弹变成原样。房间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蜂蜜涩味,云酽转头寻找,发现是昨晚那罐面霜被他们匆忙中遗忘,没盖上盖子。

  把微乱的房间复原,云酽这才拿起被扔在床头的手机,看到上面深夜三点多时贺州的未接来电。

  他心脏倏地一沉,穿好衣服走到客厅小声问道:“怎么这么晚给我打电话?你又喝酒喝到这么晚?明天休假?”

  贺州不会轻易联系他,除非是发现了——

  “拜托,我没有酒精会活不下去,你又不是不知道,”贺州接通电话的速度很快,声音听上去也是精神抖擞,完全没有宿醉的疲惫感,“不然你怎么会在Le FLORIAN捡到我。”

  他们是两年前在里昂认识的,夜半三更出门散步的云酽凑巧遇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贺州,见他同为中国人就好心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公寓,避免他半夜被流浪汉抢走衣服扔在桥洞里。

  在贺州硕士毕业回国前,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那时候云酽才知道,贺州的母亲在周袖袖曾经短暂住过的那家医院任职新院长。

  说是一起喝酒,但是云酽酒量不佳,大多时间都是小酌怡情,听着复古酒馆里的老唱片悠扬歌声出神,而贺州完全是把自己当钢铁之躯牛饮。云酽劝他:“哪有人像你这样,明知道饮酒有害身体还天天喝的。”

  贺州充耳不闻,赶忙转移话题:“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个老医生吗?就是在周袖袖第二次来我们医院时,将她确诊为轻微躁郁症的医生。”

  这手段果然有效,云酽几乎是立刻握紧了手机,手指用力到指甲内部都发白,哪里还管得上他贪恋酒精与否的问题:“当然。”

  “我昨天去我妈那群领导会议旁听做记录,听到他们提起陈树闵了,”贺州的语气也逐渐认真,说话很快速,陈树闵就是那名已经退休了的老医生,“陈树闵的母校要找人为他撰写新闻稿,与我们医院合作,宣传他什么悬壶济世好医生的形象。”

  这的确是不错的宣传手段。云酽扫了一眼生出星星黑点的墙壁,自从听到陈树闵的名字就不免有些烦躁,喉咙里是抑制不住的干涩,他猛地灌了一口凉水:“然后呢?”

  “然后,”贺州神秘地顿了顿,“陈树闵现在就在大连的一个度假村,距离你大概二百公里,高铁一小时。”

  他买了早上第一班从营口到大连的高铁票,在车上的时候他给游觉陇发消息问候,看看拖把睡得是否安稳。

  昨天他和宋见青吵架的时候,还不忘把小孩托付给游觉陇照顾。

  手机震动,游觉陇发来一张照片,应该是刚醒还没起床随手拍的,拖把趴在他胸口睡得安然自得,完全没有想家的意思。

  这小狗几天没打理,又乱得像块抹布了。云酽不由自主笑起来,放大图片企图仔细看看,却意外被其他东西吸引了目光。

  照片角落的桌上放着一大捧红艳似火的玫瑰花,靓丽得异常张扬,就怕人注意不到似的。

  看上去......不像陆景会做的事。

  云酽欲言又止,推出图片准备打字,发现图片已经被撤回了。

  “......”云酽无奈地敲下一排省略号,“我已经看到了。”

  游觉陇又发来一张新的,熟睡小狗的位置明显被移动过,而那束花消失不见。

  游觉陇:你装瞎。

  云酽:fine^^。

  几句闲聊,并没能使云酽脑袋里紧绷到极致变形的弦松散下来,像是有数不清的战鼓接连不断在他精神世界中爆发巨响,重到鼓面下陷又胀起,仿佛人死前因毛细血管剧烈扩张收缩而过于有弹性、失去自愈能力的皮肤。

  车厢中是那样的平静,静得云酽感觉自己几近耳鸣,沦陷在腥风血雨的旧日噩梦里不得安生。

  他洁白的上齿紧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头一次在短途旅行的路程中屏气敛息,大脑思维黏滞得如同落灰了的褪色蛛网。他冥冥之中预感到,今天一旦见到陈树闵,缠在他眼前阻止他寻找真相的迷雾就会消散殆尽。

  三年,周袖袖已经死去三年,他们终于拨开乌云抓住开启真相的钥匙——陈树闵会说出尘封已久的过往。他垂在座椅两侧的手掌甚至微微发着抖,旧忆思维在他内里沸腾翻搅,打字的动作也不如以往迅捷,一句话发出去之前要删删改改许多次。

  与其说是兴奋抑或者是焦虑,云酽此刻的心境倒更像等待铡刀落下那一瞬的虚空。他迫切渴求一个答案,太久太久无果。

  好奇怪,不过二百公里,营口晴空明丽,大连却在下雨。飞驰而过的车窗玻璃被迫接受如注暴雨的洗礼,流动的水幕覆盖硬而脆的透明物体,宛如寸断燃烧干净的蜡烛。

  出了车站,车辆疾驰刹车在地面上异常刺耳,尘世喧嚣瞬间炸开在云酽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看起来是那么平凡。拉客吆喝的拼车司机,与亲朋好友告别的离乡者,大包小包回家的活力无限大学生......大大小小的雨滴扑通扑通砸在云酽的雨伞布面,他有种被沉没在海底的错觉。

  他抬腿欲走,忽然在反光的镜面上看到自己的样子。

  毛衣外套羽绒服一阵乱七八糟的叠穿,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笔直的腿,看上去能以假乱真大学生。

  唯独那张过度焦虑而无法自然做出表情的脸出卖了他,路边坑坑洼洼的小湖泊被无数鞋底践踏踩过,噼里啪啦,清脆响亮。

  提起嘴角,眉梢轻起,云酽把反光镜面当成宋见青的电影机,漾起真挚的笑容。

  定了定神,他打了车,根据贺州提供给他的地址,来到一个独栋别墅度假村。

  在来的路上他提前买了笔本当道具,生怕陈树闵起疑心。

  天寒地冻的冷雨中,云酽竟然热得背后生汗,心慌不已。他按响门铃,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传来,打开门的是一个样貌极为普通的老头儿。

  这就是陈树闵。云酽仔细地观察后下了结论,贺州给他看过照片,他不会认错。

  陈树闵疑惑地看向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发白的眉毛用力在眉心挤出几道树皮般粗糙的沟壑:“你是?”

  “陈老先生您好,我是王老师的学生,新闻与传播学院研一在读,”云酽调动僵硬的脸颊肌肉挤出谦卑的笑容,流畅地说出陈树闵的母校,微微欠身鞠躬表达来意,“我们老师今天生了病,有点小感冒,担心传染给您,所以决定晚几个小时再来。”

  事实上负责采访陈树闵的新传学院副教授就是上午十点钟才会来,被云酽提前钻了空子。他用标准和煦的笑容软化陈树闵的心防:“他派我来先跟您交流一下采访的基础信息,我拿回去给他看看,避免到时候进度太慢,耽误您休息。”

  他把贺州教给他的信息用了大半,把自己塑造成了个被教授临时派活儿的倒霉学生,获得陈树闵的信任。

  有这么多校名人名作“担保”,陈树闵明显没起疑,有人主动为他“宣扬名号”这件事让他倍感愉悦。他爽朗地一挥手:“生病了就叫小王好好休息嘛,操心这么多事,来,进来吧。”

  他没什么防备地邀请别有用心的云酽进入自己的领地,客厅早已摆好合适的单座沙发,看来陈树闵对于这场为他平生履历增光添彩的采访非常重视,专业上镜的演员想要骗过他,实在是轻而易举。

  度假村独栋别墅的设计师审美很好,米白色的墙壁安谧惬意,元素并不繁复,是累了一辈子功成名就后颐养天年的好去处。

  而落在云酽眼中,墙体便是周袖袖那不计其数的碳酸锂组成的,白色粉末堆砌起来,便是囿住她自由的吊诡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