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不希望你一直活在穆家的阴影之中……”
渝棠叹了口气。
连车牌号都摸清楚了,很难不怀疑他这个弟弟正在心里谋划些什么。
“那哥哥你呢?”
渝眠掰开他的手掌,在他被穆京宸焐得暖和的掌心画着圈,
“你为什么会和穆家人扯上关系,是被他们发现了你没死,还是你在故意接近他们?刚刚来的人也是穆家的吧?我虽然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但一耳就能辨认出那个司机的声音。哥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怎么想?”
渝棠微微俯身,抽出手的同时帮渝眠掖好了被子,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漠用温情的动作掩盖成平淡的温柔,
“小眠那么了解我,会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
渝眠常被街坊邻居私底下喊作小疯子,不怕疼,不怕死,阴鸷偏执,但饶是他在被渝棠这般温声细语的“质问”时竟也情不自禁地沁出了满背的冷汗。
捉摸不透的淡然比开门见山的阴森更加可怕。
“我不让你去画展只是怕那是陷阱,我怕连哥哥也被他们抓走。”
渝眠执拗地要继续解释他藏票的事情,渝棠耐心地听他说完,贴心地帮他倒了一杯温水端到面前,
“没有人知晓我的身份,但如果你再这样闹几次,他们或许就会发现些端倪。”
“我……知道了。”
渝眠乖巧地就着渝棠递来的杯子抿了两口水,温腾的热气在他脸上散开成细密的水珠,他总是能辨别出渝棠缓淡语气中的不同意味,上一句是质问,这一句便是威胁。
“并不是每一个姓穆的人都如豺狼,如果你执意要报复,至少要明白该死的只有那一个人。”
渝棠熄灯前又向渝眠叮嘱道,昏黄的灯光悄然熄灭,渝眠躺在床上盯着窗外惨白的月亮却格外清醒。
该死的人只有一个?
那难道他们全家就都活该要死,活该要成为建筑起穆家这辉煌楼阁的碎泥烂瓦?
原本渝眠丝毫不担心,甚至坚信他哥哥一定有办法能为家人报仇雪恨。
其他人看不透渝棠,或者只以为他是个清冷温和、甚至好欺负的,但在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渝眠心里,他这个哥哥心思比谁都要冷漠缜密。
否则在十多年前他们兄弟俩逃亡的路上,被害出满身病的就该是渝棠,而不是他渝眠了。
但穆京宸的出现让渝眠感到了一丝惶惧。
他本以为渝棠对穆京宸不过是虚与委蛇,直到前半夜他透过门缝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月光之中,被穆京宸逗得展颜的渝棠。
漂亮朝气得像是本该和整个渝家一起化作灰烬的翩然少年。
渝眠第一次心生困惑,在穆京宸面前会因为一句“大嫂”赌气脸红的渝棠,和积年累月里惯常冷漠颇有城府的渝棠,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的哥哥。
从深夜到黎明,一整晚的时间里渝眠都是虚虚闭着眼睛,毫无睡意的状态。
不管哪一个是他哥哥真实的样子,他绝不要被渝棠丢弃在这晦暗冰冷的角落,他要拉着渝棠和他一起画地为牢,他不允许渝棠丢下他,一个人去触碰光。
比起彻夜难眠的渝眠,渝棠难得睡了个神清气爽的好觉,将周雨卉和渝眠的那些事一股脑抛在脑后,他一觉睡到了临近九点才悠悠转醒,慌忙收拾一番要赶去画室。
“渝老师!”
出门没跑两步,渝棠就被早早候在巷子口的甄晦叫住。
“甄大哥?”
渝棠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见穆京宸的身影,不由得感到奇怪。
“那个,小渝老师啊,和你说个事儿你别骂我们大哥哈。”
甄晦压低声音,有些为难地看着渝棠。
“你说。”
渝棠也煞有其事地凑过脑袋,只听甄晦一字一顿道,
“我们大哥昨晚上不是泡了水还吹了风嘛……今早果然,发烧了。”
渝棠:“……”
“大哥这人吧从小到大没怎么生过病,穆老爷子觉得是他呆在城里给娇惯的,一气之下就把大哥又轰去军营了。”
“倒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渝棠声音很轻,甄晦显然没有听清楚。
“啊?嫂子你说啥?”
“没什么。”
“喔,总之就是大哥现在病入膏肓,但军营里又都是一群不懂照顾人的糙老爷们……穆老爷子也是个犟的,说不过小小感冒,铿锵男儿熬一熬就过去了,不肯接大哥去医院。我看大哥病得实在可怜,就想着要不然……要不然请、请大嫂,呸,请小渝老师去看看?”
“你们营里一个军医都没有?”
“嗐!那不是穆老爷子下了命令,铁了心要挫挫大哥嘛。”
甄晦摘下帽子揉了把头发,发间都是汗,他要是没成功把渝棠给带过去,穆京宸非得从病床上跳起来揍他。
“我知道了。”
渝棠想了想,又进屋带了两副常给渝眠备着的退烧药,毕竟穆京宸是为了给他捞手链才受冻着凉,于情于理他都没法晾着他不去看看。
“得嘞!您请上车,”
甄晦高兴地踮起小碎步,替渝棠拉开车门,“画室那边您不用担心,我叫人帮您请好假了。”
“邹卫伊?”
“没错,哈哈,嫂子真聪明。邹少爷已经从最开始的大呼小叫变得熟视无睹了,我跟他说您要请假去照顾穆京宸,他憋了半天你猜说了句什么?”
“什么?”
“他说让嫂子你注意卫生。”
“……”
渝棠疑惑地看向甄晦,“为什么会这么说?”
“喔,您应该还不知道,昨晚上大哥不是半夜才回去嘛,结果被门房当做贼给追了半天,闹得全家都知道他大晚上衣冠不整的从外面回来,这事当即就传开了。”
“那……穆京宸他无所谓?”
“嗐,大哥哪里会在意这个。他巴不得全村、不是,全城人都知道,免得再有些别有心思的莺莺燕燕纠缠他……对了,小渝老师啊,昨天是我的不对,我应该坚持把你送回家的,你也就不用受那通气。”
“穆京宸罚了你?”
“倒是没有,他昨晚上乐着呢,没心思管我。不过您放心,表小姐今早已经快要气死了,听说她薅掉了一地的头发,谁叫她对您不敬呢。”
“她掉头发和我没有关系。”
渝棠火速撇清关系。
“哈哈哈,害,前面出城之后路陡,大哥怕您会晕车,让我给您带了一把糖来,含着酸的可能会舒服点。”
甄晦说着便递给了渝棠一个糖罐子。
“穆京宸真的把陈皮糖给买断了?”
“不至于不至于,那么多糖都给您吃岂不是要给您吃出毛病来?其实就是那一天搜罗了一批,过几天港口再进货了,就恢复正常了。”
“喔。”
渝棠点点头,“你们军营能让闲杂人随便进吗?”
“当然不能,军营重地嘛,不过你是大嫂,你不一样。”
甄晦笑呵呵道。
那时候渝棠还没有想到,他抵达军营后会有一大群糙汉子敲锣打鼓欢迎他,并且追着他喊大嫂。
“我早就听说嫂子天生丽质,今天一见果真如此!大嫂,大嫂你别害羞啊,咱们欢迎着你呢!”
“今天中午为了欢迎嫂子咱们炖羊肉吃哈,嫂子你有啥忌口不?吃香菜不?”
“让让让让,让俺也看一眼嫂子嘛,嫂子你有没有什么姐姐妹妹,能不能给俺介绍一下啊,俺好久没见过这么水灵的人了。”
起初渝棠还会一个一个解释“我不是你们嫂子”,后来干脆放弃抵抗只在面上哈哈笑着,心里还想弟弟他倒是有一个,就是可能有点让人消受不起。
“好了好了你们别嚷嚷了,把嫂子都吓到了。”
甄晦替渝棠把那群军汉子们挡开,领着他穿过几排营房,又拐了几道弯才拐到宿舍楼里去。
渝棠本以为穆京宸会活蹦乱跳地和他夸耀自己身体好着,发个烧并不碍事,谁知道推开门后只见穆京宸病恹恹地被裹在被子里闭着眼休息。
“嗐,大哥还是那个死样子。早上我走的时候就觉得他病得要死了。”
甄晦挠了挠头,走上前去将穆京宸被子底下垫着的几大块冰坨子掏了出来,还自言自语着要换两块了。
“你们、你们给他垫冰块是有什么用意?”
渝棠不可置信地看着甄晦,和面色苍白的穆京宸。
“降温啊,”
甄晦习以为常道,“嫂子你别站着,找地方坐哈。在营里随意些。”
“我来照顾他吧。”
渝棠真怕再来两块冰坨子直接粗暴地把穆京宸给治死了,好在他经常看顾渝眠,照顾病人很有经验。
屋外一群看热闹的兄弟们看着甄晦被赶了出来,慌忙凑上前去,
“你看你个电灯泡,被赶出来了吧!”
“去去去,滚一边儿去,”
甄晦抱着两坨冰冻得手直哆嗦,找了个角落扔掉后从口袋里掏出渝棠带来的药包递给炊事兵,
“喏,快给大哥煮了,嫂子说灌两副病就能好。”
屋外热热闹闹,渝棠担心吵着穆京宸休息,干脆撕了几张报纸把透音的窗户缝也给堵上,看着紧皱着眉头陷入昏睡的穆京宸,他站在床前犹豫了一会儿,没忍住伸手碰了碰穆京宸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