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裴很少愿意和陌生人交流。
人类迸发出的异样热情往往会让他感到不适应,像是正方体不小心滚进了圆球堆里,平白地生出一种不合群的无措。
事实上无论出席什么场合,他更喜欢的还是一个人呆在角落里。
最好再离餐台近一些。
那些精心摆放拼盘,带着榛子杏仁碎和巧克力内馅的点心远比交际更让他愉快。
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一整晚都只和摆放甜点的水晶高脚碟交谈。
但很可惜,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几乎没有。
有家世和容貌在,他很难不成为人群瞩目的焦点。
一群群的人簇拥上来,涨潮一般,浪头推着他,离散发着香气的甜品塔越来越远。
久而久之,姜裴琢磨出了一种应对办法。
他决定给自己选择一种表情,然后保持沉默。
能够长久地固定住表情不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一般会将面前站着的人想象成一只袋鼠。
一种在他看来形状怪异的直立动物,不亲人,且带有一定的威胁性。
按照徐铭的话来讲,当他被姜裴用这种表情看着时,会觉得自己像一袋没有眼色的,被丢进可回收垃圾桶的有害垃圾,下一刻就要自惭形秽地往隔壁垃圾桶里跳。
这一招被证明真的很管用。
最起码在宴会上,他的身边终于不会围着浪潮般的人头了。
人们只集中起来窃窃私语,说他高高在上,冷漠又难以接近,不会有人知道这位不近人情的姜先生刚刚偷溜去露台上塞了一嘴的奶油泡芙。
于是姜裴对于它所呈现出来的效果表示十分满意。
但是这一招对眼前站着的人似乎不太好使。
因为姜裴此刻正在沙滩上坐着,手撑在身后,两条长腿交叠着前伸,是一个很舒服惬意的姿势。
同时也意味着不是很体面。
而来人站得笔直,一只手斜插在上衣口袋里,腰背绷成了一条弓弦。
这样的角度使得姜裴不得不微微仰起下巴才能勉强将人看得完整。
首先在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无论什么样的表情,被人居高临下地看在眼里,想要传达出的意义都免不了被扭曲。
穿着橙子T恤的青年站在姜裴面前,阳光自他背后而来,长长的浓重的黑色影子投映在地面上,将姜裴整个包裹进去,连带着莫名的让人不安的压迫感。
在那声似是而非的招呼过后,青年就没有再开过口。他的脸埋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楚神色。
姜裴很努力地试图将眼前人想象成袋鼠,然而一坐一立之下,微妙的的身高差使得他构想出的袋鼠成了身高五米的肌肉健将。
于是他只努力了一下,就很迅速地放弃。
仰着头看人实在很费力,下巴紧绷着,日光刺得姜裴微微眯起了眼。
“你好。”他抬起一只手遮在眼前,回应这个热情打招呼的青年。
青年站着,似乎有些局促,一只手将T恤的边缘攥得很紧,很有礼貌地小声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实在是很奇怪的问题。
青年表现出的语气就好像如果姜裴不同意,他就宁可在太阳下站上一天。
姜裴感到诧异,回答他,“请便。”
青年得了他这句话,像是很愉快似侧过身,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两颗很小的虎牙尖尖。
下一刻,青年就并排地坐到了姜裴身边。
他坐下的动作很随意,歪斜着落地,T恤下摆沾上了沙粒都好似未觉。
先前那只手倒是依旧揣在口袋中,像是在捏着什么似的,并不曾拿出来。
“你是一个人吗?”青年坐下之后,立即很自来熟地扭过头来同姜裴说话,嘴角在很明显地向上翘着,是心情很好的模样。
同坐得离姜裴太近,两人间的距离几乎算得上是亲密,肩头都要挨在一起。
姜裴很不习惯这样的相处,于是沉默着,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当作回答。
接着,他往旁边挪了很小的一点距离,不至于太过失礼,克制地表现出自己不愿交际的意向。
他希望青年能够看懂。
青年很几乎是立即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于是很适时地跟着他移动,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小。
动作间,两人的肩膀轻轻地蹭过,发出很细小的衣料摩擦声。
姜裴皱了下眉,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情绪里带了一点轻微的不悦。
他很在意同人相处中的分寸感,而青年明显越了界。
青年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将头歪着,迎着看过去,抿着唇,黝黑的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圆圆的,像某种幼年的小动物。
他和姜裴对视,像是什么都没懂,于是又转过头去,和姜裴的方向保持一致。
姜裴感到莫名,抢在开口询问前,青年突然站起身,往远处的沙滩跑去。
未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一个怪人。姜裴看着青年越来越小的背影,在心底评价道。
脚边路过了一只很小的寄居蟹,驮着壳子,慢吞吞地横着往前走,一步一晃。
姜裴盯着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按在它褐色斑纹的壳子上。
那个竖着一对圆圆的黑色眼珠的小东西‘嗖’地一下钻进了壳子里,一点儿都瞧不见了。
和刚才那个黑眼睛的青年一样。
姜裴很轻地‘啧’了一声,松开了手,任由它顶着壳子落荒而逃。
再抬起头时,便对上了那双圆圆的黑眼睛。
青年站在他面前,微微弯着腰,有些急促地喘着气,汗湿的刘海耷拉在额前,向他伸出手。
手中握着一瓶汽水。
看姜裴没有动作,青年抿了抿唇,又将手往他面前伸。
“给你。”他开口说。
姜裴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接过了汽水道了谢。
而青年很开心地重新坐回到了他身边,肩膀虚虚地抵着,和姜裴看同一片海,像是心满意足。
汽水瓶盖被旋开,透明的气泡从瓶底诞生,悬浮,聚集到瓶口处,进了咽喉,再很轻地裂开,像一场柠檬味的自杀式侵袭。
暮色很慢地席卷上来,周遭一切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边缘融进了天幕里,像是晕染的水墨。
风从海面上来,裹挟着潮湿的水汽,一大团一大团地朝脸上扑。
姜裴坐在沙滩上很安静地吹了会儿,无意中抿了下唇,尝到了一股新鲜的腥咸。
是风带来的味道。
已经很晚了,这样坐在了无人迹的沙滩上发呆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他该离开这里,给秦衾打一个电话,交代她今晚少哭一会儿,省得明日新闻头条里放出照片来,讲秦姜两家商业联姻,罔顾当事人意愿,以致新娘子在婚礼上眼睛肿成了桃。
还要去再核对一遍明天婚礼的具体流程,赶着午夜十二点后,按着本地的风俗去秦家送一对喜联。
最后大概还要腾出空来,想几句明天在婚礼上要念的誓词。
答应了陪人演一场戏,总要敬业一些。
还有许许多多的琐事要一一去想,秦衾撂了摊子,他只好全权接手,拨出多余的心思来处理。
总之呆在沙滩上,和陌生人一起并排坐着看夜色下的海,这种事情是不合时宜的,需要赶快停止。
这样想着,姜裴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手掌在身后撑着,陷进了柔软的沙粒中。
下层的沙粒很湿润,带着一股水汽的凉意淹没了手指,像是拢住了一朵云。
一旁的青年将头低下去,也用手撮弄起沙粒来。
停了一会儿,青年用手肘很轻地碰了碰姜裴的手臂,“你看。”
他用沙子在姜裴的脚前堆出来一个很小的形状。
“送你的,”青年很认真地对他解释,“是星星。”
姜裴很艰难地辨认出了沙堆上五个歪歪扭扭的角,勉强接受了星星这个说法。
“谢谢。”他很有礼貌地对青年说,并且礼节性地伸出手,在那颗星星上摸了摸。
指端的触感粗糙柔软,姜裴不敢用力,怕不小心会弄碎掉。
青年看起来大约二十多岁,衣着整洁干净,言行举止里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稚气,让姜裴忍不住猜测起他的来历。
附近似乎是有一所医院,或许青年是里面的病人,偷偷跑了出来。
一个孩子一样心智的青年,又生得好看,一个人呆在外面是很危险的。
姜裴想,自己回去的时候可以把青年一并载上,带去医院询问一下。
这并不会很麻烦,耽误太多时间,最起码比将他一个人丢在海滩上要好。
真的找不到,甚至可以收留青年住上一晚。
只是多腾出一个房间而已,算不得什么。
自己今天喝了他的汽水,又收下了星星,没有什么道理不对这个人好一点。
青年呆在他身边一个下午,很乖,也没有很多话,远比一个正常人要让他自在许多。
“灯塔亮了。”姜裴听见身边的青年低声说。
像是为了证明,青年抬起手,朝着海面上很远的地方指过去。
姜裴抬着下巴去看,只瞧见水上有一团橙黄色的光,看不出轮廓,在一闪一闪地跳动。
像是从海中蹦出来的会发光的水母。
姜裴想到这个比喻,没来由地弯了弯嘴角。
“你很开心。”青年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盯着他的侧脸,用笃定的口吻说道。
“是因为有好事情吗?”他的瞳孔漆黑,沉沉的,像是远处的海面与夜晚。
解释说自己在因为一只臆想的水母开心实在是难以启齿,于是姜裴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一起看着海面上的灯火。
“走吧。”姜裴站起身,掸了掸身后粘着的沙粒。
身旁的青年跟着站起,姜裴留意到他的左手还插在衣袋中。
真是个奇怪的动作,他这样想着,并未多在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边问着青年,一边拿出手机,点亮了屏幕。
时间很晚了,等载上青年,多跑一趟医院,只怕还要耽搁一会儿。
还是先给家里发条微信交代,否则婚礼前夜,一对儿新人统统不见踪影,只怕两家要炸开锅了。
“沈澍。”他听到青年讲。
名字听起来莫名地有些耳熟,姜裴用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句话,随口问道,“哪个shu?”
指尖点下发送键,他刚要抬起头,余光瞧见眼前站着的人忽然靠近,一直揣在口袋里的左手伸了出来,指间泛出一点亮光。
下一刻,姜裴只觉得脖颈处传来微微的刺痛。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手搂在怀里,有人贴在他耳边讲话,声音沉沉。
“你会知道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