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清晨，山雾从林深鸟静的别墅群沉降到盆地里高楼大厦的街道中。
天都别称雾都，一年到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能见到这样阴冷的水气。
陆宇宁盯着阳台上马蹄莲叶片里爬动的蚂蚁看了十分钟，终于确定顾向年没有醒转的迹象，昨夜闹得太激烈，又连着多日的加班工作，精力充沛的男孩少有地沉溺在梦境里。
他小心地移开盖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尽量安静地坐起身，裹上一层毛毯，踩着触感陌生的拖鞋走出卧室，来到后院的泳池边。
山城就是这样，就算太阳冒头以后，气温会急速上升至酷热的境界，早晨这段时间，裸露在外的肌肤也会因为冷气而缩成一个个小鸡皮疙瘩。
数着键盘上的数字，陆宇宁按通了姐姐陆从心的电话，这是他们约好的通讯。
陆从心过年认识的相亲男霍松风很满意这个配偶人选，两家人急着给大龄男女解决单身问题，问好生辰八字便预定了今年十月国庆节举办婚礼。
姐姐为了专心照顾家人，也为了跟上未来丈夫的脚步，辞去了在上海前途广阔的工作，准备从职场精英转型成家庭主妇。
就像她自己说的，总有人要牺牲一些。
而解决了女儿的婚事，陆家人最大的心病便成了“性别男，爱好顾向年”的陆宇宁。
“喂，小宁，今天没有课啊？”
“嗯，还有最后一门考试，考完了就放暑假了。”
陆宇宁裹紧了毛毯，看着如同云海翻滚的白雾，始终觉得住在这样冷清的地方，并不是他希望给顾向年的未来。
“姐，你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不要听六姨婆介绍的那家婚庆公司，上次宇峰哥结婚，差点把孟嫂嫂给化成猴子屁股了。”
手机那头的陆从心没忍住，笑了一声，又顿了顿，整理好情绪，对这个既贴心又让人操心的弟弟建议道：
“小宁，这次暑假，还是别回家了吧，你大伯那人犟，我还得给他做做思想工作，才能扫掉他脑子里的封建理念。”
陆卓然不肯接受自家孩子是个同性恋的事实，从过年开始，就不再接听侄子的电话，并立下规矩，陆家人都不准和陆宇宁联系，不然，就得收拾东西滚出去。
所以陆从心才只敢趁着父亲去晨练，早早起床，悄悄给弟弟送信。
“我知道了，爷爷怎么样，还是偶尔会不认得人？大伯母呢，腰椎还好吗……”
两个人絮絮叨叨了一刻钟，陆从心估摸着爸爸快回来了，便要挂断电话。
“等周六老爸去参加战友会我们再聊吧，小宁，你的钱够用吗，几个月都遇不到幺爸，想让他替我给你转点钱都没办法，你短信发给我你的银行卡号吧，要是一个人在外面缺什么了，一定要给姐姐说，别总一个人憋着，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哪能什么都放在心里自己扛呢。”
陆从心还不知道，自己幺爸甚至没有给上大学的陆宇宁递过一分钱，弟弟的生活费和学费其实都是自己解决的。
陆尔然也不傻，自己这个胳膊肘外拐的不孝子不伸手和他要钱，还没去告状，他也乐得省事。
“没事的，姐，我知道照顾自己，你也要好好的，要是那个姓霍的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咱们也不委屈自己，大不了不结婚，等我工作了一样养你。”
陆从心又是一阵强忍的笑声，叮嘱了几句挂了连线。
垂下拿着手机的右手，陆宇宁披着毛毯远眺山坳远处渐渐亮起的红光。
太阳就要出来了，迷雾也将散去，还世间一个清明。
为了和顾向年在一起，他舍弃了许多视如珍宝的东西，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只要多走一步，每天向前一步，他会跟上身边人的脚步，等到亲人和顾向年的朋友们都看到两个人不可分割的羁绊，那终有一天，所有的抱怨都会成为祝福的。
不过现在要解决的，还有自己的生存问题。
不管是唐家解雇了他，还是他主动辞去了家教兼职，摆在他面前的急需解决的，是下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想起之前韩晴学姐和自己提到的兼职的事，陆宇宁解锁了手机屏保，给这个自嘲“社畜”的女生发送了一条消息。
其实他已经给学校递交了保研的资料，不过下学期才有笔试和审核结果，暑假还能自主安排，做一点别的事。
热闹的天都大学终于因为校园网上最后一门考试安排的结束而冷清下来，提着大包小包行李箱，被男女朋友或者家长接回家、送到火车站的学生们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学校。
大部分食堂都已经关门了，只剩下一食堂的一个窗口给留校的学生提供餐饮。
温煦坐在陆宇宁旁边，啃着一个煎糊了的饺子，抱怨道：
“还是咱们二食堂好吃，一食堂师傅放盐也重，火候也不会控制。”
对面的钟南于是把盘子里的烧麦给了温煦，自己吃了剩下几个煎饺。
看着这一切的陆宇宁用肩膀蹭了温煦一下，小姑娘立马红了脸，开始转移话题：
“小鹿，要是我爸再给你打电话，你可要给我圆好谎啊，不然我爸非得打死我！”
温家掌上明珠的暑假基本都是在家吹空调看漫画，这一年却被钟南鼓动着，一起参加了一个社区老人关怀的公益活动，留下来陪打工的好朋友陆宇宁。
三个人也算有个照应，不过顾向年又为了陆宇宁不搬去一起同居而生起了闷气。
吃完早饭，温煦给坐上公交车的陆宇宁挥了挥手，让他放心去参加面试，要是不成，大家再一起商量办法。
公交车转来转去，带着一车子天都大学的学生们进了城区。
陆宇宁提前二十分钟到达了韩晴入职的公司盛光集团。在一楼登记完访客记录，又进了卫生间，整理了一下衣着发型，力求给面试官一个好的印象。
盛光集团本不是天都的本地企业，而是一家遍及全国的超大型地产公司，直到五年前将天都作为开拓西南地区市场的前沿，才设立了仅次于总公司的分部，借着自身庞大的人脉网络和资金实力，迅速建立起自己一方霸主的地位。
在前台小姐的接待下，陆宇宁被引到一间紧闭的会议室门口，和其他二十几个面试者一起，等候在长椅上。
即使只是一份暑期实习，因为招聘方是盛光这样的大企业，这一排年轻男女也个个西装革履，衬得学生打扮的陆宇宁像是个误闯的小孩子。
“12号许成芯，请进来接受面试。”
大门打开，一个戴着眼镜，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拿着报名表叫走了某个男生。
陆宇宁都感觉到自己旁边一个长发女孩子有些发抖了。
也是，走过这一层办公室的时候，那如同蜂巢一样布满电脑和文件夹的格子间里，人类已经脱去了感性的外形，成为毫无笑容仿佛模板打印出来的机械工具，高效地运转着，每一秒都为这个商业帝国赚取成千上万的利益价值。
这些初入社会的职场菜鸟们怎么能不紧张。
跟接待的小姐要了一杯热水，陆宇宁递给了身边那个磕磕绊绊自己不断重复小声念叨着自我介绍的长发女孩。
“谢谢，真的谢谢你。”
受宠若惊的女孩子就差起身给陆宇宁鞠躬了，激烈的反应引得其他面试者驻足观看，不过更多的，是戒备和防范，毕竟这里坐的都是他们的竞争者。
“你好，我是江一一，你也是今年刚毕业的吗，哪个大学的啊？”
长发女孩用手里的草稿纸挡住嘴巴，小声问着陆宇宁的背景。
“你好，我叫陆宇宁，还在天都大学读大三，不过这不是暑假实习吗，怎么你们毕业生也来竞争？”
陆宇宁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有钱买西装了。
江一一哇了一声，惊叹道：
“你好厉害啊，这次虽然只是实习，不过招聘公告里明确说了，表现优异的实习生会被考虑纳入正式员工，所以都是限制应届毕业生，只有内推的大三学生才能参加面试，你有在盛光工作的朋友吗？”
一想到在盛光人事部工作的学姐韩晴，陆宇宁才知道自己受了别人多大的恩惠，也不知道他是幸运还是遇到了考验。
江一一是个有点单纯的女孩子，大学在北方读完的，所以回来天都工作，比其他毕业生晚了几个月，很是在乎盛光的实习机会，看在陆宇宁杯水之恩的份上，又分享了自己准备许久的各种资料。
“盛光天都分公司现在的总经理是阎池，人事主管是……”
很快，江一一也被叫近了房间，虽然出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的，但还是给了陆宇宁一个鼓励的微笑。等所有的面试者都结束了初试，才轮到唯一一个大三的应聘者陆宇宁。
进了房间，三个面试官表情冷漠，不过看得出都非常疲惫了，有些敷衍地用面试常问的问题来提问，陆宇宁按着自己的想法给出了回应，不过考官们不苟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满意。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机会成功入选的时候，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一角，灰色西装的中年大肚子男人朝坐在主位的那个戴眼镜的面试官招了招手。
“老孙，忙完没，司尧要让给配一个天都本地人的助理，你看这一批实习生有合适的没。”
陆宇宁转身看了他一眼，认出来这是江一一提到的盛光天都分公司的总经理阎池。
丝毫不在乎被打断的面试，阎池大摇大摆地走到面试官面前，拿着一沓简历翻了翻，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坐在板凳上被冷落的陆宇宁，眼珠一转，像有了主意。
“我看这个就不错，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哪个专业的啊？”
阎池挺着大肚子，占领了面试官的位置，又问起陆宇宁的基本信息。
虽然不喜这人的作风，可陆宇宁到底记得这个面试机会是韩晴学姐给他争取来的，仍旧不卑不亢地回答了。
“就他了，让人事部登记了带到司尧那里过一眼，明天开始上班吧。”
阎池也没多想，一个小小的助理，不值得他这个总经理挂心，不过是因为司尧特殊的身份才亲自来选定的，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剩下的三个面试官也松了口气。
那个姓孙的面试官扔下大部分的简历，只带着三张最终决定的人选，领着陆宇宁往人事部去了。
陆宇宁留心瞄了一眼，三人里除了他和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江一一也入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