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告别蜻蜓>第80章 天上星

  回到城西的时候,外婆正在厨房熬鱼汤。

  程静还在术后的恢复期,只能靠一些流食补充营养,外婆就每天下午到江边的摊贩那里买新鲜的乌鱼,炖成奶白色的汤液装到不锈钢的保温桶里,独自一人去医院看护。

  陆宇宁放下书包,端了张凳子挤进厨房。这片居民楼已经是九十年代修的老小区了,设计的时候厨房并不宽大敞亮,从陶罐里氤氲出的水汽和香味萦绕在方寸之地,格外的宁静祥和。

  外婆用勺子不断搅动锅底的鱼肉,因为炖得太烂了,稍微不注意就会黏在锅底,影响味道。陆宇宁放下凳子,唤了一声“外婆”。

  “您放下去休息吧,我来看着火。”

  白天整日的照顾着病人,晚上还要熬汤和做家务,外婆的腰弯得更低了,陆宇宁不忍让老人受累,哄着她去补补觉。

  外婆板正的额头在灯光下映出蒙蒙的光,岁月的沟壑中总有一种沉淀的气质,她没听外孙的建议,反而从碗架上端出一碗鸡蛋羹来,滴了几滴麻油,递给陆宇宁。

  “我不累,你自己去看书吧,这鸡蛋羹是我算着时间蒸的,还是温的,你快吃了吧。”

  陆宇宁晚自习和课间都没有休息,早早就把功课做完了,见外婆坚持,就拿了本英语单词本,坐在一边,陪着老人煨汤。

  “外婆,明天放周末了,我下午有半天的假,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医院看看妈妈啊?”

  舅舅早前担心情绪波动影响程静的伤口,一直和奶奶瞒着陆宇宁的事,程静现在还不知道儿子在学校备受煎熬,仍以为自己编的去省城出差学习的借口没被拆穿。

  可陆宇宁一天不见母亲,心里就始终不踏实,他太需要家人的勇气了,他已经做好了失去顾向年的准备,但他不能连最后的牵绊都无所皈依。

  见外婆有些犹豫,陆宇宁又保证道:

  “我不会说其他的事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妈好不好。”

  大概是程静术后的恢复情况真的很不错,外婆终究是答应了陆宇宁的请求,只是再三要求他,不要流泪不要吵闹,尽量保持温和的态度去和母亲交流。

  第二天的课,顾向年的位置仍旧空着,陆宇宁找了卫生角的抹布,把积灰的桌面擦了一擦,也不知道没有带书回家,顾向年会不会跟不上复习进度。

  中午,放假的住校生们纷纷挤出学校上街去买生活用品,陆宇宁没有选择再坐公交,学校到江城人民医院没有直达的公交路线,他不想耽搁时间,直接拦了辆出租离开了,没有注意到身后温煦有些落寞的表情。

  江城人民医院大厅熙熙攘攘,消毒水和各种药物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陆宇宁跟着外婆,一路穿行到住院部,坐着老旧的电梯一路直上到五层,电梯里的老老少少刚刚吃完午饭,大部分手里还提着给病患提的汤菜准备送上去,菜饭的香气与医院的气氛格格不入,也让冰冷的电梯金属门带上了一点人间的温度。

  推开507号房间姜黄色的木门,三张病床并列在一起,输液架上挂着瓶瓶袋袋各色的液体,病房的电视机正播着央视无聊的小品节目,夸张的笑声一点都没有感染到躺着不能动弹的病人们,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视,心神却不知道飘到了何方。

  一见有人进来,面色或蜡黄或苍白的病号和家属纷纷投来目光,陆宇宁扫了一眼,都是些中老年人,看起来精明世故,见到陌生人立马堆起亲热的笑容。

  应该不难相处。

  舅舅程才正翻着护士送来的缴费单据核算着支出,抬头看了陆宇宁和外婆一眼,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他们安静。

  最右侧雪白的床单上躺着的,正是陆宇宁的母亲程静,她安静地闭合了双眼,乌黑的长发不太顺服地从她脖颈下窜进医院统一的白棉被里,浅浅的眉毛微微皱着,像是梦里也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外婆放下提着保温桶的布袋子,点头和隔壁两床病人打招呼,医院和病房就像一个小社会,大家从五湖四海相聚在一起,纵然阶级环境不同,但也都不过是死神刀下讨饶的可怜人罢了。

  这样成为短时间的新邻居,难免互相问候交谈,各自纾解心中苦闷,遇上需要搭把手的时候都很热心,也就比一般住宅的近邻更加亲近。

  外婆把鱼汤和给舅舅准备的饭菜端出来,隔壁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妇人笑着指着陆宇宁对她说:

  “老姐姐,这是你孙子吧,可真俊?”

  若是平常陆宇宁可能还会害羞一阵,可他现在满心焦虑,只能勉强笑着应付了,外婆则拿着自己炸的酥鱼,分给老妇人和另一床的一个中年妇女,

  “是我外孙,来看他妈妈。”

  几个女人又是长吁短叹,感慨了一番人生,毕竟哪个正常人想往这医院里跑呢。

  “我可真羡慕老姐姐,您看您子女成双,有什么事外孙都能来帮忙,像我生了个儿子,本以为是个金元宝,可往南边一跑,连他爹病了都不回来看一眼,我老胳膊老腿了还得在这里守着老头子,真是孤家寡人都不如啊。”

  或许几个人的说话声吵醒了程静,她眼皮跳了一跳,费力地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之间看到了坐在身边的陆宇宁,瞬时就清醒了,

  “小宁!”

  她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困惑地看着程才和母亲。

  程才从木凳上站起来,俯下身安慰道:

  “小宁翻年也十八了,这些事该让他知道了。”

  程静眼角一湿,有些哽咽地按住了陆宇宁的手掌。

  “妈,你还疼吗?”

  掀开棉被的一角,陆宇宁坐到母亲的身边,神色黯然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深秋寒冷,病房又为了空气流通防止病毒感染,把玻璃窗都打开了,一阵冷风一阵冷风的吹进来。

  或许是多日未曾进食过什么填饱肚子的食物,程静说话的气力都不太够,她提着气,往上蹭了一蹭,陆宇宁连忙给她背上垫了个枕头,让她能靠得舒服些。

  像是扭动间扯到了腹部的伤口,程静捂着肚子皱起了眉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顾不得散乱的头发,只拉着儿子嘘寒问暖了半天,又担心他不知道秋衣放在衣橱顶上的第二个格子,又怕他晚饭不好好吃,叮嘱了半天,一口气才松了下来。

  舅舅拿着饭盒子去休息室吃午餐了,外婆则和隔壁床的老太太聊些儿女琐事,陆宇宁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只听到输液的透明塑料管里,药物滴落的滴答声。

  看儿子满怀心事,程静以为他只是在担心自己的病,便让陆宇宁摸出戴着脖子上的玉佛,自己也取出放在枕边的玉观音。

  “你奶奶给我们的菩萨都保佑着呢,不要太担心影响了学习,妈妈会好起来的,我还等着你考上好大学,找个安稳的工作,带我出去旅游,见识名山大川呢。”

  这两块玉说不上什么上好的品质,但在陆宇宁眼里,却是已经去了天上的奶奶,对后辈最后的祝福,一笔一划雕刻的都是亲情血脉的羁绊。

  陆宇宁心中一暖,往日笼罩心头的愁云也散去了一些,是啊,奶奶说过,弥勒菩萨和观音菩萨会保佑他们的。

  母亲和自己还有好多好多的日子要过,他们汲汲营营了那么久,连最简单的幸福生活都还没够上呢,怎么能就这样轻言失败呢。

  不远处教堂的整点钟声响起,一群群的白鸽飞过病栋窗外花叶凋谢的大树枯枝,那山脉蜿蜒的远方,才是一家人需要眺望的方向。

  陪母亲和外婆在医院待到了快四点,陆宇宁安抚了母亲的情绪,才又独自一人踏上回学校的路。

  高三只有周日下午半天的假,晚上还要继续上晚课,每一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陆宇宁心里有了计较,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在有些无谓的事上花费心思,他不能日日守着母亲,也赚不出流水似的药费单子,只能更加刻苦用功地学习,照顾好自己,才能不给家里人增加负担。

  埋头把上周月考的试卷重新做了一遍,陆宇宁再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班上的同学大都回了教室,正讨论着上街买了什么头花裙子,又去电影院看了什么电影,而自己的身边依然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人气。

  陆宇宁停下笔,捏了捏干涩的眼角,他心里沉沉的,有些事想明白了是一回事,要去做又是另一种心情。

  叽叽喳喳的谈话声突然像有了默契一样停了下来,陆宇宁不习惯没有人声的环境,睁眼一眼,几日不见有些落拓的高大男孩站在教室门口,不修边幅的头发乱糟糟地朝后飞扬着,陆宇宁失落惆怅,又难以抑制地冒出一点点欢喜来。

  他回来了。

  顾向年回来了!

  本就心情复杂的同学们都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形貌出众的班草,没一个人先开口和他问好。

  而顾向年十分不在意地穿过狭窄的过道,目光坚定地走到陆宇宁身边。

  “我回来了,我说过的,我会陪着你的。”

  谈话的开关又瞬间被打开,只是这一次音量被压低了许多,人们窃窃私语,不时瞟过相对而立的两个少年。

  顾向年眉头舒展,用手擦了一擦自己干净的桌面,笑道:

  “真干净,谢谢啦。”

  陆宇宁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怕自己开口就关不住自己心中蛊惑理智的爱欲魔鬼。

  “坐啊,我爸有没有来找过你,别听他吓唬你,我想做的事,他管不了,还把我关了三天,我照样扯了床单翻出来。”

  顾向年大喇喇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抽出桌洞里陆宇宁给他整理好的,这两天发的空白试卷和复习资料,忧愁地说:

  “发了这么多啊,复习进度是多快啊,看来我得好好用功了,不然下次月考就不能压在你头上了。”

  看着翻阅着试卷的修长手指,陆宇宁的心思飘出了身体,

  好想牵住这双手,好想就这样行走在阳光下,就你和我,路边的行人都匆匆而过,只有我知道,那掌心的温度是多么亲热。

  “顾向年,你回去吧,回天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