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苟友>第2章 02. 变更

  【每个人的前面和后面,都有许多接踵而来的天神,他们奉真主的命令来监护他。真主必定不变更任何民众的情况,直到他们变更自己的情况。——《古兰经》】

  孤儿院里的小孩儿们都管陈明明叫“老大”,不是外号儿,是尊称。陈院长都没有这尊称。

  老大有特殊能力,稍微传授他们一点儿就受益匪浅。

  陈明明的特殊能力简而言之就是花样儿卖萌。

  这种能力放在小孩儿身上是真萌、真可爱、真招人疼,放大人身上可能就变成情商高、会来事儿、社交nb症、social butterfly,放陈明明身上不管叫什么就只为了一个目的:取悦人。

  陈明明小小年纪就很会这一套,而且还总结了一本秘籍,他管这叫《被领养宝典》。长大后他想起这事儿还挺遗憾,觉得当年应该给这玩意儿取个正规点儿的书名,毕竟法律上管这叫“收养”。

  一出生就进了孤儿院,在这里长了九年,孤儿院见证了陈明明的成长,陈明明也见证了孤儿院的成长。

  他记得三四岁以前,这家孤儿院里除了他以外就没几个正常孩子,基本上都是残障儿童,而且是一出生就有问题的,多数是瞎子、聋哑,还有畸形、残疾,而他印象里那几个没什么毛病的孩子也都挺奇异的,不是脸上有大块的黑色胎记,就是兔唇、白化病。

  所以陈明明经常自省,想半天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哪儿有问题。

  后来这里慢慢扩建,成了全省最大、最正规、设施最好的孤儿院,也慢慢收容了许多像陈明明那样的健康、健全、乍一看没毛病的孩子。

  认识这帮孩子以后,陈明明才不再自省,认为自己是真的没有问题。但仅仅没有问题是不够的。

  很多有问题的孩子都陆续被领走了,他一没问题的居然没人领,他真的太生气了。

  于是他化悲愤为力量,立志发愤图强地突破自己,决定从兄弟姐妹的成功中汲取经验,想着终有一天能终止自己这种屡战屡败的倒霉经历。

  所以六岁那年他刚学会写字就已经著书了,在纸很薄的小破本儿上洋洋洒洒写了五个铅笔大字——

  被领养宝典。

  被字的衣补旁少了一点他也没注意,还觉得自己特别牛,又在旁边戳了一些盲文。盲文是一点也没少没错。

  他是先学的盲文才学的汉字。

  孤儿院里给残障小孩儿开的课比较多,那位盲文老师又特别有耐心,很温柔,从来不发脾气,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所以他没事儿就去盲文课上待着。夏天坐在电风扇前面吹,冬天坐在暖气片旁边熏,多数时间闭着眼睛打盹儿,不打盹儿的时候盲文看几眼就学会了。

  后来那位温柔瘦弱的盲文老师再也没出现。盲文课突然换了老师,声音不那么温柔,长得也不是白净瘦弱的温柔样子,他也就不去盲文课了,开始一门心思跟志愿者老师们上一些小学课程,诸如语文、数学,也就只有语文和数学。

  志愿者老师们几个星期就换一拨。他们年轻有活力,多数是大学生,从外面的世界来,终归要回到外面的世界去。大学生们对他很好,他却知道根本指望不上他们。

  他觉得陈院长是他爷爷,他最喜欢的那位姓田的盲文老师是他哥哥,语文和数学是他的再生父母。

  他问过陈院长,田老师怎么不来了。

  陈院长说田老师跟那帮志愿者大学生们一样,另谋高就去了。

  田老师走之前他没想过什么时候非得离开孤儿院,毕竟陈院长和田老师都对他很好,他又是孩子王,什么时候被领走就走,不被领走就待在这儿,一切都蛮好的。

  可是田老师没打招呼就不来了,他第一次前所未有地特别特别想要离开孤儿院,去外面的世界找找田老师,也算是让自己“另谋高就”,所以他突然很想被领养走。

  然而这么些年都没人领他走,他总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看看还有什么可以进步的地方。

  盲文他学的很好,语文和数学他也学的全院最快,又总有人夸他眼睛长得好看,那他到底缺什么?

  于是他扒着墙根,偷看一场又一场的领养面试。

  起初还要搬个凳子,站凳子上垫着脚尖从窗户外面往里看,后来不用凳子了,再后来连脚尖也不用垫了。

  他想,再没人领我走,哪天我是不是得蹲着看了?

  他的第一本“著作”就是扒墙根的科研成果,记录了每个被领养走的兄弟姐妹在领养面试时的行为举止,而且是令人咂舌的详细。

  那些年整个孤儿院连个摄像头都没有,他自然没有摄像机。

  所以他得用笔记。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儿,这是田老师常说的话。

  除了每个孩子的样貌和性格特征之外,特别小的小孩儿,他就记录小孩儿对大人笑过几次、哭过几次,再大一点儿的他就记录小孩儿跟大人说了什么话,然后笑过几次。

  有些来领养孩子的会看好几个小孩儿,也不是同时成排看,而是单独看,但也还是对比了再挑选。他就扒墙根把这一组被挑的小孩儿全都记录下来,看谁最后被领走,然后对比一下他们的表现,做出分析总结,看那被领走的为什么是最后的赢家。

  他也想成为赢家,人生赢家。

  他的终极目标是:有一天那间教室里不是夫妻两口子或者一家老小面试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儿,而是他孤零零地坐在讲台上面试那帮大人。

  最好得有好几家子大人供他挑选,他说跟谁走就跟谁走。但这就是天方夜谭了。

  他要挑看起来最温柔、最有钱、最好欺负的那家子大人。走了他也要到新地方称王称霸,然后拿好吃的回来孝敬他爷爷陈院长。最好跟田老师一起回来。

  陈明明是个太聪明的小孩儿,用陈院长的话说就是“猴儿精猴儿精”的。

  他总结出那本《被领养宝典》以后没着急把他发现的秘诀用在自己身上,而是先在他的兄弟姐妹们身上做实验。

  六岁著书,七八岁他就开始私下里开班授课。

  他教残障小孩儿在领养面试上表现得自信一点儿,别哭。他跟他们说,根据我的观察,笑比哭的效果好。

  可他又教健全的小孩儿在领养面试上表现得可怜一点儿、乖一点儿,有故事的说故事,越凄惨越好,没故事的编故事,越倒霉越好。他跟他们说,根据我的观察,大人们都喜欢救小孩儿。

  好些孩子听了他们“老大”的传授的小技巧,真就直接被领养走了。

  临走之前,那些孩子会把最喜欢的玩具或者最好吃的零食送给帮他们找到新家的“老大”。

  到九岁的时候,被他送走的孩子们已经走了一批又一批,陈明明觉得自己真牛,于是一直继续撰写着他的《被领养宝典》。

  陈院长是偶然听别的孩子说起这件事的,于是他问陈明明,我能看看你写的书吗?

  陈明明听说自己的著作扬名立万了,都传到院长耳朵里了,于是兴高采烈地把好几个小本子递给了陈院长,还故意挠了挠头,说:“我字丑,写的不好。”

  他知道这样儿叫谦虚。你越谦虚、越不自信,那些志愿者老师们就越会夸你。

  可他没等到陈院长的表扬或称赞。

  陈院长翻着几个小破本子,看陈明明从盲文写到汉语拼音,后来汉字也越来越多,突然就老泪纵横了起来。

  那是陈明明第一次看陈院长哭。

  之前孤儿院里那么多小孩儿被领走陈院长都没哭。有些也在他身边养了挺长时间,他都是笑容和蔼地把他们送给了领养家庭,没哭过。

  孩子王拍了拍小老头儿的背,安慰道:“我不走,我得跟您长到十八岁呢。我这就是让他们先去外面儿帮我找找田老师。”

  陈院长却告诉他别找了,田老师不会回来了,田老师死了。

  那天也是陈明明在自己的印象里第一次嚎啕大哭。

  小时候磕磕碰碰的,他也哭过,但是他自己没什么印象,每次也不是哭的停不下来。但是那天他突然听说田老师其实死了,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哭的根本停不下来。

  最后他问田老师是怎么死的,院长说是被车撞死的,就在田老师自己家的家门口。

  田老师家里的条件不错,翻遍全国上下给他找了一条训练有素的导盲犬。导盲犬跟了他好多年,但是导盲犬老了,其实是走不动了,反应也迟钝,却没按时退役。

  其实田老师和他的导盲犬对家门口的环境很熟悉,按理说在哪里出事儿都不应该是在自家门口,可惜越是熟悉,越容易大意。

  陈明明不知道太具体的细节,只知道田老师死的时候才不到二十岁,而他的导盲犬也是当场被撞死的。

  在那之后,陈明明封笔了,著作不写了,也不扒墙根了。

  他是真的铁了心想跟陈院长生活到十八岁,并且还要用他以前通过细心观察总结出的那些领养经验帮陈院长分忧解难。

  陈院长知道陈明明还是会在私底下教那帮小孩儿怎么讨人喜欢。他听着很心疼,但是也没管,因为他也想为那些孩子们找个家。孤儿院听着就不像家。

  陈明明本以为十八岁以前不过就是要在孤儿院里度过跟往年同样的九年罢了,没想到接下来的九年竟会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因为九岁这一年,他一步登了天。

  九年都没有人要的小孩儿也有被领养的这一天。不对,是他领的他们。是他答应跟他们走的。

  这一天,他领了一对儿爸妈,还领了一个哥哥。

  他觉得自己健全的不能再健全,高兴的不能再高兴。没毛病,他怎么可能有毛病?

  而且努力总会有回报,他辛苦著述的《被领养宝典》终于灵验在了他自己身上。

  这个哥哥很温柔,这家人也很有钱。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这个哥哥不说话,是个哑巴。

  不过没关系,他的兄弟姐妹里有好多盲人、聋哑人,他最知道怎么跟他们相处了。或者说,他觉得全世界的残障小孩儿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田老师是活在他童年记忆里的盲人哥哥。这个叫谭熙的小哑巴,那就得是他往后人生里的哑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