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花昭人生中第一次，也同样是最后一次旁听。
她本就对繁琐法律无甚兴趣，时至今日，仍未弄清开庭宣判的整个流程。只记得那日天气晴好，公开审理的案子并无太多人前来旁听。于是她顺利抢到了前排的座位，正对着坐在审判长席上的堂姐。太靠前了，以至于能将被告的表情看到一清二楚......
她托着腮，瞥过堂前对立的两个席位——吵吵嚷嚷的原告席，似是坐了一整个家族，说着方言，围绕他们请来的律师，彼此间争论不休。
与此相比，被告席则显得寥寥。只坐一个瘦弱的女人，带着手铐，两侧站着法警，连律师都不曾有一位。
她看着面善，神色忧愁而憔悴，与花昭想象中穷凶极恶的匪徒毫无关系——15岁的少女，潜意识中仍信相由心生，于是也不由自主地诧异，她究竟是不小心犯了什么罪，才会被送上法庭？
在旁听前，花昭并未特意了解过此案，在原被告一轮一轮的举证、辩论中，她才一点点拼凑出事件的原貌——
人口贩卖的受害者，多年前被父母亲手出卖的少女，如今只有二十岁，却已有四名子女。数月前的一个夜晚，她趁丈夫熟睡之时谋杀了他，在逃逸的路上被抓获，于是出现在了这里......
原告每次辩论时总是底气十足，他们的律师也是如此，几张嘴共同发力，抵死否认参与人口买卖的事实。在他们眼中，赃款不过小小的彩礼，是民俗而非犯罪。同时，他们竭尽所能，将女人描述得心肠歹毒、手段狠厉，誓要将她千刀万剐，才好告慰逝者的冤魂。
而独身坐在被告席上的女人，却如同疲惫了一般。她只是淡然地陈述过自己悲哀的生活，就已然无话可说，静坐在原地，任由原告轮番攻击。
花昭静静地看着她，看她死灰般的眼神，交叠着放在桌上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纵横而过的陈年疤痕——她长得很美丽，若不是要隐藏那因受伤凹陷的眉骨，是决计不会用长发遮住半边脸颊，任由自己藏身阴影之中的.......
眼前的这位被告，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她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呀......与原告相比，她不应该才是亟待拯救的对象吗？而如今......又为何孤身一人坐在被告席上？
眼前的一切让花昭惊愕，而堂姐却见怪不怪，镇定地坐在审判长位上，在必要时维持秩序，沉着地走完每一个流程。
她似是早已看倦了世间丑态，就像肿瘤医生看惯了生离死别，以至于显得那么冷酷而不近人情——
花昭一生也忘不了她的宣判，她本是抱着十足的期待，希望堂姐能在被告面前重现正义。而当“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从她口中说出时，少女一瞬间的感觉有如天塌地陷——
旧有的世界整个在她面前崩裂开来，什么正义、拯救、公平，统统被吊上十字架羞辱一番。曾坚信、幻想过的一切被现实狠狠批判，她从座位上弹跳般地站了起来，想说些什么，却被堂姐一眼喝住，终究沉默着站在原地......
一席原告当场弹冠相庆，花昭未给他们半个眼神。她偏过头去，却不敢正视被告席，只得垂着脑袋，从两撇刘海间偷偷看向那名女子——在听到死刑的同时，她也猛地站了起来，并未转头看向审判长，而是一直盯视着面前的桌子。
她的身体在颤抖，花昭猜测，她大抵是在哭泣。法庭上沉默良久，她却忽然抬起头来，遮住脸的长发转而散向两旁，美丽的脸庞顿然沐浴于日光之下——
她是流着眼泪的，但却同时笑着。仿佛在方才的一刻，她已然打赢了这场恶战，此时此刻，即将凯旋而归......
花昭注视着她，至今仍未明白那一笑容的含义；原告席一片惊愕，纷纷怀疑自己的眼睛。
在场的众人中没人知道，她被抓获时，并未跑出多远，只是离开了村子，独自坐在月光下的十字路口。警方赶到时，她如自首一般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坦言人生已尽数被毁，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活着也再无意义——
这一切无人知晓，此后也不会再被提及。而就在此时此刻，当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的身上时，万千猜想云集，唯有花昭觉得她很美......
庭审结束，法警一左一右，押送她前往女子监狱服刑。主角离去，众人散场，花昭回过神来，一路追着花间跑出法庭——
“姐！”楼梯上本应人来人往，现在却四下无人，花昭趁此机会叫住花间，“你做什么？为什么要判她死刑？！她可是遭遇了人口买卖......她难道不是受害者吗？为什么......你却要惩罚她？”
炎热的夏季，花间仍穿着厚重的制服，立于阳光之下，并没有太多耐心。她叹口气，并不想回答堂妹的质问，而是自顾自地开口说道：“阿昭，这就是我叫你来的目的......你总有一天，也得做出自己的判断......”
看着少女惊愕的表情，她便知一切发展皆在预料之中，堂妹被保护得太好，被支持得太多，至今仍活在幻想之中——
“做你我这一行的都是如此，人们口中所说的正义，会随着立场、阅历、心境的不同而在个人之间千差万别，本就不足为依凭。而秩序却不同，秩序永远值得守护，作用于社会而非个人的层面。依循其道，避免个人情感干预任何一场判决，守护好社会的公平稳定，这就是我所做的决定。”
她像是什么都没说，但却又什么都说了，声音掷地有声，态度就如方才法庭上那般庄重坚决——
事已至此，花昭心下已经了然。也无理由再这样纠缠下去，默默收回抓住堂姐臂肘的手，站在台阶上目送她转身离去——
她沿着阶梯一步步越走越高，沐浴在阳光之下，竟在一刹那间，让花昭觉得她毫不真实、遥远而不可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