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110章 番外【石榴树】

  

  *

  这具身躯颤动了一下,血液一股脑地从胸腔里涌出来,浇在他拼命捂住枪洞的左手上。两片薄薄的、湿润而腥甜的嘴唇在自己唇上摩挲了片刻,便顺着眼泪一起滑落,接着,这个人整个地倒入了自己怀里。他在片刻失魂后,用扔掉手枪的右手抚摸怀中人阖上的双眼,上扬的嘴角。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哭不出来,好似死去的人是自己。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把这具身体抱出去,他只知道在这间亮着暖黄色灯光、充满回忆的房间里他抱着他很久。他从未这样抱过他,在自己怀里,这个人从来都是悲伤的,灵与肉并不在一处。可此时,他却觉得怀中微笑的人是以幸福的姿态倒向了他。

  于是当人们发现他时,发现他的脸上也挂着诡异的、失心疯般微笑,因为他知道,自此以后自己便不会再笑了。

  是的,不会再笑了,没有什么有比这样更残忍也更幸福的事情了。从此他也不哭,因为眼泪永远地留在那一夜了。

  “门多萨,门多萨......”有人在推搡他,将他从被鲜血魇住了的梦中推醒,他睁开迷朦的双眼,非洲丛林上空低垂的天空涌入他的视野。

  “门多萨,你又做噩梦了。”他的刚果战友卡林在黎明的曦光中露出一排白牙,用一片叶子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你在做什么?”

  “给你驱赶魔鬼。”

  “这里没有魔鬼。”

  “有,在你梦里,总是折磨你,摸摸你的脸,我的朋友,你哭了。”

  “我哭了吗?”

  艾利希奥伸出手,中枪的右臂传来刺痛,他不得不换成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片冰凉的湿润。他感到诧异,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再哭了。

  “再过几天,我们就到坦桑尼亚了,穿过国境线,从森林走向草原。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卡林黝黑的面庞映照出彩色的霞光,他长而浓密的睫毛野性而原始,咒术似的吟唱从他两片厚厚的乌黑的嘴唇里跑出来,弥散在密林中的浓雾里,呼应鹦鹉和猴子的叫声。卡林手里拿着刚采摘的无花果,半倚在艾利希奥身边的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朝上抛着。营地驻扎在林中一块平整的草地上,近日以来作战让这支队伍损伤惨重,不得不暂时撤出刚果到坦桑尼亚进行修整。

  “已经在开会了?”艾利希奥艰难地从毯子上撑起身体。

  “你受伤了,就没叫你。”

  “我要去见埃内斯托。”艾利希奥咳嗽两声,卡林把手中的无花果塞进他的手里。

  “可埃内斯托说,要我在这里看着你。队伍不能少了你,你明白。可你的手臂感染了。”卡林睁着双凸出的大眼睛善意地凝视艾利希奥,艾利希奥只好作罢,他从来不和这些执拗的刚果战士争执。这些单纯的非洲朋友们可以在温柔和暴力当中无缝切换,几乎没有中间地带。他可不想被卡林摁在毯子上。

  他小口吃起了无花果,林间有猴子在他们上方飞来飞去,弹起的树梢抖落下积攒了一夜的露水,下了一场局部的林间雨。

  这里的猴子不怕人,艾利希奥抬头看那些巨大的树木之上飞出残影的猴子,还有彩色的鹦鹉以及一些他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的动物,这里所有的动物们都与人类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同样是热带雨林,南美洲的雨林与这里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拉丁美洲没有,那里的人类不及南美人有灵性。因为他们靠美国太近了。现代化磨灭人的灵性。

  “坦桑尼亚……坦桑尼亚……卡林,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乞力马扎罗山吗?”艾利希奥问,软绵绵的无花果在他的唇角留下一缕汁液。

  “是的,老兄,那里有非洲的守护神。”

  “你见过乞力马扎罗山吗?”

  “嘿,每个来非洲的外乡人都会问到这座山,尤其是你们白人。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为大师……可是我不识字,但我另外一个表兄识字,他说那位作家写了这座山,所以游客们都爱这座山。可他们的爱是虚假的爱,他们不了解这座山。”

  “了解……么?”艾利希奥剥开另外一个无花果,说:“那座山那么高,可不能轻易了解。靠得太近,山上的雪会融化的。”

  他小口吃起果子来,为自己能说出“雪”这个字眼而感到骄傲。因为说出这个字眼就像有人朝他的心脏狠狠来上了一刀,痛得他不自觉地扼住喉咙。不过他还是出说来了,微笑地、看着手中的无花果满不在乎地说出来了。

  “是的,没错,雪会融化的。人的目光太炽烈,比阳光还要灼人,我可不愿意乞力马扎罗山变得光秃秃的……门多萨,门多萨,你的伤口流血了,你疼吗?”

  “不疼。”

  “可你为什么又在流泪?奇怪,我得找人给你做个法事。”

  艾利希奥再次惊讶于自己完全不能控制的泪腺,他分明没有感觉到任何情愫的波动,或许是神经已经在以自我休眠的状态去求一线生机,而他的生理性功能——比如流泪,却像个瘸腿的动物,没能赶上神经的逃亡。

  “好。”艾利希奥点头,对卡林说:“给我做场法事,帮我赶走……”

  他捂住了心口,笑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

  一望无际的草原中蛰伏着危险,当一头公狮从草丛里朝车队扑上来时,战士们本能地举起了枪,卡林惊叫一声后挥舞双手拼命制止。

  “我们才是外来者!”他激动地说,战士们悻悻地将子弹射在狮子身边,让这猛兽受惊吓而逃。艾利希奥收回目光,继续擦拭他手中的来复枪。方才惊险时刻,他竟只是呆住了两下,没有任何动作。

  车子歪歪扭扭地行驶在坦桑尼亚草原上,灰黄色调的地面与蔚蓝的天空连成一片,几颗枯树孤零零地屹立在平原上,阴影下歇息着百无聊赖的狮子,树梢上则活跃着矫健的猎豹。

  艾利希奥专心擦拭手中的枪,对周围景色总是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目光。卡林说,他们今天就可以到达乞力马扎罗山附近的一个村庄,在那里他们将得到补给。然而身后独裁政府军的脚步也近了,毕竟埃内斯托和艾利希奥让他们忌惮太久了。

  “不过,这毕竟不是该担心的,哪有革命不流血的,坚定的信念会使我们战胜一切困难。想一想,战士们,没有独裁,没有霸权,人人平等!”埃内斯托鼓舞着大家,艾利希奥露出会心的微笑。

  “瞧,当时的巴蒂斯塔可比这些杂碎厉害得多了,是不是,门多萨,你们当时可真猛!”

  “他们有苏联人!有共产国际!”

  “我们也有,门多萨,你们就是共产国际,苏联人会帮我们的,是吧?”

  艾利希奥抬起头,说:“是的,他们会帮你们的,就像我帮你一样。”

  “老实说,一直不知道你和埃内斯托为什么会离开古巴,尤其是你,门多萨,你可是古巴人。古巴需要你,你一手建立起了国安部。真不相信你还这么年轻!”

  艾利希奥摇了摇头,沉静地微笑,说:“国安部可不是我建立起来的,是在他人的帮助下,仿造苏联的克格勃体制建立的。”

  “苏联人?”

  “没错,苏联人。”

  “他还在那边吗?”

  “不,我想应该不在了。”

  “如果我们革命成功了,我希望你可以更长时间地留在我们这边。门多萨,所有人都爱你和埃内斯托。”

  艾利希奥垂下眼眸,他在这些年轻战士们的眼中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他怀念的也是不堪面对的当初的自己。现在他明白了,明白得很彻底,当他还在刚果时,他担任起了为战士们扫盲的任务。当他用沉稳的声调念出《共产党宣言》时,台下的年轻人们眼中噙满了泪水。在座山过程中,有个年轻的女护士向他示好,表现出对他毫无作伪的真诚的崇敬与爱情。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时常闪烁热恋的泪花,朝自己投来潮水般的渴求。

  这一回,轮到他亲身去体会了。

  她爱的是自己身上所带来的拯救的希望,艾利希奥如是想,即使这是最初的冲动到最后演绎成纯然的爱情,在他心中也无法轻易更改。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会值得人去爱呢?你爱的不过是我身后那红色的光环罢了。他抚摸女学生蓬松的蜷发,黝黑的面庞,对她说出这句话后愣在原地,在苦涩中记忆漂回多年前特立尼达乡村酒店二楼走廊里的昏黄灯光中,那道怆然的身影。

  然后,他明白了,背负太多的他不能爱上这位女护士,就像当初那个人不能爱上自己一样。他全部都明白了。

  “门多萨,看,抬头看!”

  卡林激动地把艾利希奥从车厢中扶起来,让他看向自己手指的方向。夕阳将它最美丽的光华镀在乞力马扎罗山顶,将雪线以上染成浓郁的、闪耀金色的红。雪的洁白在光下如梦似幻,变幻出丰富多样的色彩。山顶离他有多么远,可那雪的寒冷仿佛穿过所有的温暖,向他袭来。艾利希奥感受到这温暖,闪烁着眼眸,不自觉地哽咽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

  艾利希奥怔怔地望着,不肯收回目光,直到夕阳西下,山峦变成暗紫色,雪也流淌出浅紫与暗蓝,最后变成阴沉的白,融在漆黑的夜空中。

  原来雪可以有这么多种颜色,艾利希奥想,也是,白色本来就是所有色彩的集合。可他过去却只看到了白色,这是他的过错,也是他的无知。

  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行军车摇晃着进入村庄。艾利希奥擦掉眼泪,背起了枪。

  *

  在村庄里队伍得到了休整,来源于坦桑尼亚境内游击队的支持,艾利希奥溃烂的枪伤终于得到处理。但与此同时,他们不得不与追随而至的政府军进行交战,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绕着乞力马扎罗山好几圈,运用游击战术摆脱敌人的追击。但显然,艾利希奥已经发现,或许非洲草原与林地并不适合游击战。

  可埃内斯托坚持己见,艾利希奥向来不会反对他,因为目前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作战时艾利希奥不顾生死,就如当初在玛埃斯特腊山区一样,只是没有作战时,他不会像当初那样心急如焚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营地外的岗哨边,遥望乞力马扎罗山。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很平静,很快乐。

  “告诉我,门多萨,你为什么喜欢这座山,是因为那本书吗?”

  “书?”

  “海……海什么的……”

  “不,卡林,这和书没有一点关系。”

  “那你为什么喜欢?你总是看它。”

  “也许……我看的不是山。”艾利希奥低下头,抿着嘴笑了,说:“我在看雪,你知道,古巴从不下雪。”

  “雪?你说山上的雪吗?”

  “很美,不是吗?”

  “的确很美,但你总是看着很忧伤。我先前认为你是被魔鬼给缠上了,可埃内斯托说,你这里没有魔鬼。他说你总是看雪山,他就知道是什么缠住了你,好兄弟,告诉我,是什么?”

  “卡林,我只是喜欢雪而已。哪有……”艾利希奥正欲拒绝,就看到卡林伸出手抄自己腰间探去。

  “这是什么?你唯一的行李,可你从不打开,在车上时就叮叮当当响。”

  “卡林……”

  “好兄弟,我生怕你死了,我得给你留个念想,你明白吗?”

  “我没有念想。”

  “那这个包裹里面是什么?千万别告诉我是圣母像!”卡林笑着露出一排白牙,见艾利希奥耸肩,便不再追问。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他看出来了,艾利希奥心中藏着心事,很深很沉重的心事。这心事让他做噩梦,让他只字不敢提。

  艾利希奥露出笑容,头枕双手,学着卡林在嘴里叼着一根草,躺下身倒在非洲这片暖融融的草地上。他注视星空,遥望雪山,现在他的确没有任何想法。他感觉很快乐。

  经过一个月的艰苦作战,政府军的追兵终于被剿灭,队伍得以进行真正的休养生息了。埃内斯托哮喘病复发,艾利希奥和卡林不得不到到各个村子里寻找草药。艾利希奥想,埃内斯托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就是健康人都吃不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草药。当初他试遍了马埃斯特腊山的偏方,如今又要开始试乞力马扎罗山的偏方了。

  “我并不害怕,艾利希奥,你知道我是医生,我心里有数。”

  “但愿,切,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个唯一可以跟我说西班牙语的朋友。”

  埃内斯托笑了笑,常年的作战让他看起来老了一些,当初在古巴他多风光,如今又再度睡在茅草棚里。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后来他在国安部部长的那个位置上如坐针毡,咬牙坚持了两年,完成了该完成的便随埃内斯托离去,真不知道是勇敢还是怯懦。

  “我知道你很孤独,艾利希奥,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和我聊一聊,尽管我恨过他。是的,没错,艾利希奥,我恨过他。”

  “很正常,我们都恨叛徒。”

  “后来看了你写的报告,我才知道一切原委。但已经无法挽回了,所有人,我是指他在古巴的朋友们都理解他,但并不原谅他。”

  “我知道,没关系。切,你还需要水吗?我想你需要洗个澡,我去河边打水……”

  “艾利希奥……”埃内斯托忧心地注视转移话题妄图躲避的艾利希奥,其实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他提起那个人,要知道对于他来说这也并不容易,“总之,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我想,这也是他愿意看见的。”

  “我会活很久的,我会的。”

  艾利希奥冲埃内斯托送上一个明媚的微笑,转身出了茅草屋。他找勤务兵拿来了水桶,正准备往河边走,就见卡林从营地后的林子里钻出来。

  “嘿!门多萨!”

  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拳头般大小的东西朝他飞来,艾利希奥本能伸手一抓,送近一看,原来是个……石榴。

  “很甜的!你尝尝!”卡林笑着掰开石榴,抬起头朝嘴里挤果汁。粉色的汁液流出他的嘴角,融在汗水中滑进黝黑的胸膛。仿佛十分过瘾,卡林像喝了酒似的从喉咙深处发出“咔咔”的声音。

  艾利希奥抚摸手中圆润饱满的果体,笑了笑,问:“哪里来的?”

  “营地后面,河岸边有棵石榴树。”

  “石榴树……么?”艾利希奥提起水桶,说:“我要去打水,埃内斯托今晚必须得洗个热水澡。”

  “我陪你一起去。”说完卡林接过艾利希奥手中的铁皮水桶,他可不想他的古巴朋友用受伤的手来拎水桶。他们依靠他的智慧。

  两人来到河边,艾利希奥犹豫许久,还是向卡林询问石榴树的位置。他想去瞧一瞧,看看非洲的石榴树和古巴的有什么不同。当然,他具备一定的植物学知识,石榴树的原产地既不是非洲也不是拉丁美洲,来自中东的它在各地都有了自己的性状。这是一种很独特却又很普通的树,上帝赐予了它美妙的含义,让以色列人从迦南得到了它。

  艾利希奥在卡林的指引下走向这棵与他毫无干系的树,可当他站在树下时,他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所谓的不一样,实则都一样。尖而厚嫩的叶片,嶙峋虬曲的枝干,弯弯拐拐就像错综复杂的命运,就像以色列人多舛的归乡之途。艾利希奥突然觉得,周围的河景倏忽远去,代之以灰黄色的建筑,成群的玫瑰,大理石石桌和石椅。还有一本书,摊开在疏疏落落的阳光下,聂鲁达的诗句就像溪水从安第斯山脉那多情的山林里流淌而出,落在那雪一般的肌肤上……

  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让回忆从危险的边缘撤离。他打了个冷噤,转身落荒而逃。

  *

  他全心投入作战计划的拟定,再也不肯去河岸。在一次会议后,他和埃内斯托一致认为休整再进行几日,就必须联合坦桑尼亚的自由战士组成战线,然后再度朝刚果突进。当然,在这段日子中也必须提防随时都可能出现的追兵,毕竟根据城市内的情报,刚果政府并没有放弃对他们的追捕。

  “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埃内斯托忧心地说:“这里和古巴不一样,人民没有接受过教育,对外乡人的到来太过敏感,我们的行踪从一个村庄传到另一个村庄,早就不是秘密。”

  艾利希奥抽了一口烟,以前他很少抽,但后来却离不开烟。摸了摸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下巴,短促的胡茬跟铁一样,扎得他手疼。

  “中国有句古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有充分的作战经验,切,比起担心泄漏行踪,我更希望你的哮喘能够早日好起来。队伍离不开你,革命也离不开你。”

  埃内斯托露出微笑,说:“可我并不觉得疲惫。”

  “我也不疲惫。”艾利希奥站起身,晃了晃手中的枪,“我会为我们共同的理想奋斗到最后一刻!”

  艾利希奥笑着就朝营地外的岗哨走去,埃内斯托在身后叫住了他。

  “你知道当初他在山区里跟我说过什么吗?他说我们要走一条浴血的路,在这条路上我们注定就要失去一些东西。哪怕再不舍,也要失去,这是注定的。某种程度上,这是命定的惩罚。”

  “惩罚?”艾利希奥身形立定,转身看向埃内斯托,摇了摇头,说:“这对我来说并不是惩罚,惩罚是想要人痛苦,而我并不痛苦。”

  “艾利希奥!”埃内斯托突然激动地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如炬地凝视他,“不要再这样了,你还不如……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对你有半分斥责!”

  艾利希奥撇开埃内斯托的双手,平静地微笑,说:“切,我可是古巴前国安部部长,那是我该做的,亲手处决他,是我的荣幸。”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

  “你疯了。”

  “或许你可以帮我治疗,格瓦拉医生。”

  “不……”埃内斯托难过地摇头,沮丧地朝后退,“我医治不了你,我无能为力,艾利希奥,只有你的眼泪能够治愈你。卡林说他看过你流泪,是吗?”

  “不,我没有流泪。切,时间不早了,我想我这点心理疾病还没有我们队伍的安全重要,是吧?”艾利希奥调皮地眨眨眼,转身朝岗哨走去。埃内斯托沉重地凝视他,他意识到,这个人完好的躯体下,灵魂早已七零八落,病入膏肓。

  乞力马扎罗雪山在非洲紫色的夜晚变成淡银色,艾利希奥站在岗哨中,痴迷地看着那银白的雪。身边的卡林在抽烟,打着哈欠。夜深了,万籁俱寂,夜风带来远处隐约的兽嗥声,艾利希奥同时也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有规律地发出声响。这是一种生命的共颤,他望着雪,想象存在于那里的生命。

  一只豹子的尸体掩盖在雪中,浮现在艾利希奥的脑海里,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会去乞力马扎罗山顶上,他无法给它找到理由,也无法去询问海明威。但他知道,一定有什么在吸引着这只豹子,让它从温暖的草原越过雪线,走向高山。

  “也许,我也会变成一只豹子。”艾利希奥自顾自地说。

  “什么?”卡林抬起发沉的眼皮,迷糊地问。

  “我说,也许我会成为一只豹子,去到雪山上去!”艾利希奥兴致高昂地说。

  “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位大师写了什么吗?他写了一个将死的人,开着飞机冲向乞力马扎罗山,在山顶上看到了一只冻僵在雪中的豹子,他就在想,这只豹子为什么要来到山顶,来到这么冷的地方?”

  “为什么?”

  “没有答案,但一定有原因,不是吗?”

  “没错,门多萨,说不准它在追赶猎物。”

  “不,猎物可不会跑到高山上,豹子是有智慧的动物,它一定……”艾利希奥哽咽着说,“它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卡林,它一定……”

  “也就是说,也许有一天,你也会走向雪山吗?”

  艾利希奥收回目光,湿润的眼眸里闪烁着非洲原野的星光,他看向看向卡林,点头说:“没错,卡林,总有一天,我会去往有雪的地方。”

  卡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艾利希奥再度面向雪山。他可怜的脑袋瓜里稀里糊涂,弄不清状况。但望着战友寂寥的身影,他却感到难过却无能为力。

  也许……自己得想想办法阻挡他去雪山,那里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会冻死人……就在卡林迷迷糊糊思考自己该怎样阻挡发疯的艾利希奥时,艾利希奥突然变得警觉,朝对面的原野架起了枪。

  “卡林,有情况!”艾利希奥瞬间做出战斗准备,朝卡林踢了一脚,“快,去拉警报!”

  卡林迅速恢复清醒,他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出哨岗,拉响了墙壁上的警报铃,随着警报响彻在营地,原野上犹如暴雨骤降,枪声此起彼伏。一颗子弹从艾利希奥肩侧掠过,打在他身后岗哨的钢板上,回蹦击中了他的小腿。

  “门多萨!”卡林见状扶住他,艾利希奥目不转睛地进行射击,他对卡林说:“通知全员进行战斗,这里已经被包围了,我们必须要突围!快去!”

  卡林重重点了点头,松开艾利希奥朝营地中央跑去。他是个有经验的战士,知道怎么进行作战安排。艾利希奥有条不紊地抠动扳机,机械般地将子弹倾泻而出,用微弱的力量阻挡围剿军队的前进。鲜血从他的后小腿源源不绝地涌出,但他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痛苦。

  他在战斗中获得一种平静,枪林弹雨中无限趋于死亡反倒让他感到安心,在这个时候,大脑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让他变得健忘,清除掉盘踞在他脑海里恋恋不舍不肯褪色的一切。他专注于射击,专注枪声铿锵的节奏,他看战友们持枪涌向非洲空旷的原野,他看野兽在人类的暴行之下仓皇逃窜,他看敌人如鬼魅般从草地里朝己方涌来。肉体的疼痛与疲累让他身形有些微摇晃,弹链在他的肩膀胸口震颤。

  队伍需要撤离,营地后放的卡车已经启动,在岗哨上艾利希奥对下方的卡林做出掩护手势,卡林心领神会,犹豫片刻后带着埃内斯托等人朝后方撤退,艾利希奥从哨岗跳下,落地的那刻腿伤的剧痛方法踉跄倒地。他摔在草地中,被战友扶起后再次投入战斗,担负起掩护的任务。

  他们需要保证埃内斯托等核心人员的撤离,但同时也不能让所有刚果战士们留下善后,艾利希奥做好部署,补充弹药后自己找好掩护,开始朝敌人方向射击。

  仿佛回到了玛埃斯特腊山区的作战时光,听着机枪节奏分明的射击声,他想,若不是这里地形开阔,若不是远处那银白的雪山在夜色里照耀,他一定会觉得自己还在玛埃斯特腊山。那时他看到了巴蒂斯塔是如何无差别地对山区进行轰炸,他便知晓若无必死的决心革命将永不会成功。

  山区作战改变了他,让他从一个学生领袖走向一名真正的战士。他不再畏缩,也不再做任何毫无疑义的善良,在死亡的边缘,他甚至学会了如何去获得,去拥有。

  突然,他耳边仿佛传来了水滴落在水瓮里的声音,还有长尾猴在树林戏嬉戏发出的吼叫,夜风拂过,涌进茅草屋,银白的月光落在躺在自己身边的那道身影上……砰地一声,剧痛打断了他不由自主的遐思,子弹没入他的左肩。他颤了颤,咬牙挪移位置,继续还击。

  “门多萨队长!”一名刚果战士呼唤他,“我们该撤了!”

  艾利希奥朝后方望了一眼,营地的大部队已经撤离,只剩下一辆小型卡车在等待最后的战士们。艾利希奥朝附近的战士们做了个手势,战士们四散开来,隐入夜色中,进行有序的撤退。可明显政府军的火力对己方产生了压制,不久后撤离的队员们纷纷中枪倒地。

  艾利希奥忍着剧痛抓住一名战士的作战服将他拖入草丛中,他们已经落后于队伍,艾利希奥抓着他在草丛中爬行,一名战士见状躬身跑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伤员。艾利希奥用当地的土语对他们赶快走。战士犹豫了片刻,说了句“好运”便扛着伤员朝后放的草地跑去。

  急促的喘息后,艾利希奥啐出一口血水,深吸一口气,他摇了摇因为疼痛发昏的脑袋,提起枪朝地车跑去。可他走不动了,眩晕让他失去了方向感,他只听到敌人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在他到达卡车前就能将他活捉。凭借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他停下脚步,转身钻进了营地旁的林子里。

  不久后,他听到了卡车离开的声音。

  他笑了,提着枪,在林中颤巍巍地走着。月光在此刻全然被遮挡,仿佛走在永恒的黑暗当中。他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朝前走,他对自己说,朝前走。

  可是前方有什么呢?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他的内心。他抬起头,抹去糊在脸上的血渍,当他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时,他听到了河流的潺潺水声,闻到了足以洗涤他肺里硝烟的清香。他看到,月光如银粉洒在河面上。

  艾利希奥呆住了,他想一定是双脚有了自己的想法,带着他朝他白日不敢靠近的地方走去。不,他对自己说,没有任何意义。不——

  终于,他站在石榴树前,热泪盈眶地站在了石榴树前。此时此刻,世界只剩下他濒死的一个人。心上那些不堪重负的东西终于在独处时显露出真面目,叫他扔掉了枪,一步一步,踩着鲜血朝石榴树走去。

  “这样的我,你认识吗?”他望着这“毫无意义”的树说,一字一句地说。

  “这样的我……你还会在意吗?”

  “不,你不要在意我。”

  他突然笑出了声,因为他看到了,看到那个人凭空出现在树下,坐着,手肘搁在大理石桌,拿着书,噙着一股微笑阅读着。从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流淌出聂鲁达的诗句,多么动听,就像阔别已久的梦,艾利希奥流着泪,笑了。

  “安尼说,你是为了和我撇清关系,才做出那样的选择。他说,你一直都很在意我,很担心我,是吗?”

  他朝他走去,蹲在他的面前,将手放在读书人的双膝上,他抬起头,微笑看这月色下清隽的人。目光相触,他难耐地哽咽起来。

  “安尼还说,你曾给他打过电话,叫他好好照料我,你说你对不起我。”

  “可是……可是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伤害你的人是我,夺走你生命的人也是我,你为什么要对不起我?”

  “不,不要离开,再陪我久一些……抱着我,求你……不……求你,不……”

  他抓住那人的手,贴在自己湿淋淋的脸上,他能感受到这人温柔的目光笼罩着自己,是他永生怀念的温度。这手冰凉,却叫人感伤。他不由自主地啜泣,渐渐地放声大哭。情绪犹如洪水泄闸,他像个孩子般叫出声,叫着不要离开他,叫着爱,叫着恨,叫着抱歉,叫着原谅。他在阒无一人的石榴树下胡乱蹬腿,揪着杂草,疯了似的将自己的头往树干上撞。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他又爬起来跪在树前,抬起手好似抚摸眼前人忧伤的眉眼,他突然安静了,捧着那张温柔的脸,他轻轻地吻下去,吻在石榴树上。

  “可我,无法停止爱你。”

  “我终将走向你。”

  他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卡林带着搜救部队在河边的石榴树下找到了艾利希奥。他这幸运的古巴战友没有落入政府军手中,不知为何,石榴树在那晚落下了所有枝叶,覆盖在了这位浴血昏迷的战士身上,保护了他。当卡林从枝叶中挖出来时,他看到艾利希奥头上都是伤,唇角却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幸福微笑。

  *

  1969年,一架飞机收起机翼,降落在古巴哈瓦那的机场上。

  从机场走出来一位黑人男性,拿着手中的地图,对出租车司机一阵比划,最终坐上了去往哈瓦那古巴革命博物馆的出租车。沿途他睁着双好奇的大眼睛,打量这与自己国度差不多在同纬度却迥然不同的国家。彩色的西班牙式建筑让他发出连连赞叹,出租车司机骄傲地扬起自己两撇小小的胡子,明知道客人听不懂,却仍旧侃侃而谈。

  卡林听着亲切的西班牙语,既开心又忧伤,不久后,他在古巴革命博物馆前下车。望着这栋恢弘的建筑,他突然不敢走进去。他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徘徊许久,最终被站在门口焦急等待的博物馆馆长发现。博物馆馆长十分热情地朝他走来。

  “你好,刚克先生。”

  “努涅斯馆长。”卡林朝眼前的年轻人伸出手,他有些拘谨,与他这个没文化的粗人不同的是,眼前这个人是古巴前外交部部长。他很年轻,才三十多岁,这个国家真是充满了年轻有为的领袖们。

  安东尼奥激动地看向卡林,不知为何,他鼻子发酸,当卡林在几个月前联系上他时,他刚从悲痛中走出来。卡林的来信让他惊喜万分,他想知道艾利希奥在非洲是怎样生活与战斗的。而卡林,在知道了发生在玻利维亚的一切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来古巴看一看。

  两人一同走进博物馆,今天游客不多,安东尼奥亲自做起了导游,带着卡林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看过去。卡林最初还在照片上发现艾利希奥身影时发出惊叹,到最后却只是安静地微笑。他对安东尼奥说,原来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是的,没错,卡林。”安东尼奥对翻译小姐说,翻译小姐含笑将安东尼奥的话翻译给卡林,“不仅是这里,这个国家都充满了他的身影。”

  卡林哽咽地说:“可我们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在你们的回忆里,不是吗?艾利希奥,埃内斯托,他们给了你们希望。”

  卡林吸了吸鼻子,拿出手帕擦掉眼泪,说:“您说得对,努涅斯馆长,我永远无法忘记他们为我们所做的一切,特别是门多萨,他是我最好的战友。”

  “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安东尼奥垂下眼眸,微笑着说。他记起多年前艾利希奥辞去国安部要跟随埃内斯托去往非洲时,自己拉住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在逃避,而艾利希奥则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对自己露出笑容,亲吻他的面颊。

  “不,安尼,我没什么要逃避的。”艾利希奥笑着说,“我只是找到了我自己。”

  安东尼奥哭着挽留他,却感到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经下定了决心。艾利希奥离开后,他比谁都要关注刚果局势,好几次还有动身去刚果的想法。但他的身份和他曾经犯过的“错误”让他无法轻易离开古巴,更何况,他十分清楚,他需要守护这座博物馆,让那张照片不至于被撤下。

  “他总是很忧伤,特别是面向乞力马扎罗山的时候,他总是微笑,可那微笑却比哭还要悲伤。”卡林站在一张拍摄于圣地亚哥的照片前,看这上面攀着卡米洛的肩膀开怀大笑的艾利希奥,说:“这样的笑容,他从来没有给过我们。”

  “他没有行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铁盒子,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也爱说奇怪的话,比如变成一只豹子走向雪山,死在雪里,那个时候我很担心他做傻事。我去问过埃内斯托,可他什么也不说。他们都有秘密。我知道——”卡林看向安东尼奥,说:“也许你也什么都不会说。”

  安东尼奥转身偷偷擦去了眼泪,再度看向卡林时,说:“是的,我什么都不能说,但至少我能带你去看一张照片,请跟我来。”

  安东尼奥带着卡林走过展览大厅,来到二楼展览厅的一处角落,指着一张挂在墙上的照片,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张照片上。”

  卡林皱眉疑惑地看向照片,说:“这上面有门多萨,还有你……”

  “没错,是我,那时我们还是学生,在哈瓦那大学念书。”

  “这个人……”卡林走进了一步,指着照片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那道身影说:“这个人……很奇怪。”

  “哦?为什么?”

  “他……很奇怪,他和你们不一样。他……他在笑。”

  “所有人都在笑。”

  “不,他的笑,和门多萨在我们那边的笑,很像,他有心事,他……他不属于这里!”

  卡林惊讶地回头,激动地对安东尼奥说:“我想去见他!他一定知道门多萨为什么不开心,瞧,门多萨多崇拜他,他的眼里全是他!”

  “不,卡林,不……”安东尼奥突然说不出来话,他走向卡林,握住他的手,说:“这个人已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你是说?”卡林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那么,门多萨是因为他的去世而感到忧伤的吗?”

  “也许,比这还要严重得多。”

  安东尼奥不堪回答。他带着卡林离开二楼,走出博物馆,坐上了他的小轿车。卡林的目的地并不是这里,他们即将去看望他们共同的朋友。

  在车上,卡林明显心情抑郁,他看着窗外,独自抹眼泪,自顾自地说:“我说谎了。”

  “什么?”

  “我知道门多萨的铁盒子里装的是什么,那一次在石榴树下发现他后,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打开了他的铁盒子。”

  “那里面是什么?”

  “一把枪,一把很普通的苏联枪,有些年头了。”

  “那是那个人送给他的。”

  “那个人是苏联人。”

  “没错。”

  “怪不得他总是向往雪。”卡林吸了吸鼻子,说:“我猜,那个苏联人为古巴牺牲了,门多萨难以释怀。”

  “恰好相反,卡林,这里有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秘密。”

  卡林望了一眼安东尼奥,没有说话。在他心中,有些线索在逐渐编织,成为真相。如果那是艾利希奥的秘密,他愿意为他守口如瓶。

  车行驶到了哈瓦那大学,安东尼奥即将带卡林去往他的最终目的地,艾利希奥长眠的地方。穿过马格纳礼堂,他们来到礼堂后的石榴树园里。

  石榴树沐浴在哈瓦那永恒的骄阳中,油绿的叶片泛着香气,橙色的花朵比阳光还要娇艳,树下环绕大理石桌的玫瑰开得正盛,其上蝴蝶纷飞,群蜂环绕。

  卡林突然想起了艾利希奥在非洲依偎着的那棵石榴树。

  “他就在这里。”安东尼奥说,“我亲手将他的骨灰撒在这里。”

  “为什么?这里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这里很普通——”安东尼奥走上前去,伸手触碰树荫下冰凉的大理石桌,他笑了笑,坐在石桌旁,“来,过来坐,陪陪他,我想他应该很开心见到你。”

  卡林走过去,坐在了安东尼奥对面。安东尼奥噙着股浅笑,两人归于沉默。

  安东尼奥不想承认,在这里他总是会看到三个人。他仿佛就如多年前一般,站在艾利希奥身后,将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树下读书的那个人身上。而通过这个人,他又会看到所有人都憎恶着的而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憎恶的第三人。

  去拥抱那个人,为他带来了无法想象的严重后果,漫长的调查让他身心俱疲,可他从不后悔。

  “每个人都有故事,不是吗?”安东尼奥扬起嘴角,说:“我想,艾利希奥之所以想回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事的开头,一个美丽的开头。”

  “所以,当故事结束时,他也该回到这里。”

  卡林笑着点头,沉默片刻,他问:“那么,我想知道的是,门多萨最终……他最终去往了有雪的地方吗?”

  安东尼奥弯起湿润的眼睛,激动地点头:“没错,他最终去了,他亲眼看到了雪,触碰到了雪,也是在雪的注视下死去,他——”

  “他是幸福的!”

  安东尼奥兀地站起身,热泪盈眶地抬头,看向葱郁的石榴树,“是吗?艾利希奥,你是幸福的,是吗?”

  没有回音,不可能有回音。但猛地一阵风穿过礼堂,带着加勒比海的咸涩和甘蔗林的清香朝安东尼奥涌来,轻柔地拂去他的眼泪,亲吻他的面颊。

  他想他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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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接下来还有关于伊森的番外,可能过些日子写完后放出来。番外艾利希奥和伊森都会有,却都是关于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