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87章 Chapter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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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沿洁白的沙滩往前走,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低头,看自己衣衫褴褛,遍布脏污,浑身散发难闻的气味,伊森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落魄过。在南长岛他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但他未曾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莫里安和约瑟。

  起先是他沉浸在悲痛中摇摇晃晃,好几次跌坐在海水里,又自己爬起来,后来则是来到庄园附近时,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嗅闻空气中漂浮的山茶花香。他突然很想哭,但并非因为懦弱,他只是觉得自己需要短暂的休憩。可安德烈悲伤的脸庞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盘结虬曲在回忆的纹路上,让他快要晕倒。

  有人自后将他搂在了怀里。

  “你受苦了,先去打理一下吧。”约瑟的声音传来,伊森从神游中惊醒。

  “你怎么在这里?”伊森惊讶地问,然而只消片刻,他就懊恼起自己的蠢笨,明晓了安德烈命人把他送来这里的原因。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伊森恨恨地揪住约瑟,约瑟不耐地拧开他的手,“好了,伊森,你会知道的,去洗一洗吧,这样的你我都不愿意靠近。”

  伊森在懵懂中被约瑟带进庄园,时隔十几年,他再度迈入修葺一新的庄园内部,在精致的马耳他地砖上,他找寻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后院的池塘,红色的蜻蜓落在幽绿的浮萍上,水瓮中的水仙花在盛开,风吹过时,弧形墙上的陶艺挂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母亲的歌谣。

  他位于二楼的卧室面对山茶花园,推开窗,他仿佛又可以看到曾经多少个月色皎洁的夜晚,西蒙爬上来叩响玻璃窗的面孔。

  火焰的痕迹消失在时光中,爱与恨仿佛也跟那手工抹灰墙般被风化,他看不清了,跌落在浴缸里,任由热水将自己淹没。

  约瑟听到从浴室里传来的哭声,他没有去打扰他。有时候人需要悔悟,有时候人也需要释放,有时候,人更需要毫无来由地哭上一场。

  夜晚临近,伊森在餐厅里见到了莫里安。他为他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伊森感到莫名其妙。

  “要知道我亲手杀了你所效忠的人。”伊森冷冷地说,“如果当初你也在机场的话,我也一样会杀了你。”

  “我知道。”莫里安将刀叉摆到他面前,说:“但这并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柯里昂家族就只剩下了你一个。”

  “和你没关系,柯里昂家族早就不存在了,我们现在就在柯里昂家族的坟墓里。”伊森抬头,看被粉刷成月白色的墙壁和新安装的巴洛克式的吊灯。

  莫里安笑了笑,挤出几道慈爱的皱纹,说:“伊森,我们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最重视家庭,我没有家,是依托柯里昂家族的产业才走到这一步的。你的父亲对我很好,梅耶也待我全心全意,而他们最看重的就是你。”

  “那在梅耶杀死我父亲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伊森气愤地摔掉盘子,怒道:“这么多年你就甘心当梅耶的走狗!”

  莫里安浑浊的眼眸闪了闪,并不生气,他只是蹲在地上,将破碎的盘子慢慢地捡起来,扔到一旁。他也不看伊森,低声说:“很多时候,人都是懦弱的。我懦弱了一辈子,但并不为此感到羞愧,因为我只是个人。”

  伊森捂住脸哭了起来,约瑟坐在餐桌对面冷眼注视这一切。作为古巴剩下的最后三个黑手党高层,他们在这座华丽的庄园里互不理解彼此。明灭不定的烛光将伊森的悲伤放大,在约瑟心里蒙上挥之不去的阴翳。

  他突然感到不耐烦。

  “够了!别哭了!你也一样懦弱,胆小,你有什么资格去批判别人?!”他拍桌起身,揪住伊森说:“你这种样子对得起为你而死的西蒙吗?你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他?跟你回意大利?做我的黑手党老大?继续杀人放火,抢劫掳掠,这么做我就对得起他?!”

  约瑟被他的话气得浑身直抖,他把伊森往外拖去,伊森也毫不示弱,两人心里都憋了一股气,在花园里扭打起来。

  “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约瑟眼睛发红,挥起拳头朝伊森砸去。伊森龇牙咧嘴地发出痛呼,嘴里骂骂咧咧,手里也不闲着,翻过身就踹了约瑟几脚。

  “住手!”莫里安从餐厅里跑出来,将两人拉开。

  “他还有伤。”莫里安望向约瑟,约瑟重重哼了一声,扭头朝餐厅走去。伊森气愤不止,朝他喊道:“那你告诉我啊?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约瑟兀地止住脚步,转身恶狠狠地说:“这世上没有比他拥有更悲惨的命运,要不是你身上还流淌着他的血液,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你以为你的生命很重要吗?你以为你作践自己我很在意吗?我一点都不会关心你,要不是他最爱的就是你!”

  他揪住呆滞的伊森,把他拖入花园中,扔在西蒙的墓碑前。

  “什么意思?什么同样的血液?”伊森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发抖。

  “你说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在自欺欺人?还是那个该死的苏联人根本就没告诉你?他也姓柯里昂,他是你的亲哥哥,他牺牲自己,就是为了你能毫无负担地活下来,上帝啊!凭什么!你继续留在这里,遭遇痛苦和折磨,这就是在辜负他!辜负他!”

  伊森恍若被闪电击中,整个人瘫软在地。脑海里先是浮现西蒙临死前的释然的微笑,后又是不久前安德烈捧起自己的脸时所说的话。

  “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啊!”

  他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是,他们都是一样的,为了使对方活在虚妄的幸福中,不惜用谎言来掩盖真相。

  “一样的!就是一样的!哈哈!”伊森满脸是泪,仰头高呼,而后又转身抱住西蒙的墓碑,嚎啕大哭。

  “西蒙,西蒙……”

  他拼命呼唤他的名字,尽管再也得不到回应,他拼命亲吻冰冷的墓碑,尽管再也无法真正触碰到他。他蜷缩在墓碑下,极近可能地靠近他。靠近他曾经的爱人,永远的兄长。

  夜风吹过山茶花园,他的哭声仿佛没有止境。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与西蒙之间毫无缘由的爱究竟来自哪里,曾经他信奉这是上帝的旨意,他们注定就是要在不知爱为何物时就要爱上彼此的。可现在他明白了,那是深刻在血缘中的羁绊,他抽痛的食指,他眼中的那抹灰色,都指向了不容置疑的事实——他们是兄弟。

  他们犯下乱伦的罪,背叛的罪,杀人的罪,西蒙带着这罪独自下了地狱,剩他一人苟活在这世上,有那么一刻,伊森真想一头撞死在这墓碑上。脱离这世间所有无可奈何的困窘,追随他到地狱里,哪怕承受烈火灼烧!

  可他又想起了那双深沉如海的蓝色眼睛。他突然意识到,安德烈的爱是那样深不可测,毫不输于自己热烈坦白的爱。

  “我可以这么做吗?”他哭着抚摸墓碑,好似在抚摸西蒙温和的面庞,“我可以这么做吗?”

  “你会对我失望吗?”

  他一遍遍发问,将脸颊紧紧贴在墓碑上,莫里安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挣脱。他不走,他要和西蒙度过这静谧的夜晚,他相信西蒙一定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他,会给他答案。他匍匐在这片湿润的草地上,结束了哭泣,只是沉默地流泪。他让西蒙在脑中的回忆里鲜活明亮,直到朝霞穿过海雾,落在他身上。

  剧烈的精神嬗变让他终于晕倒,山茶在露水中伸展娇躯,他在墓碑前露出安详的睡颜,橙红的朝霞为他镀上金色的光晕,像舞台剧中央死者的落幕。

  可有的戏剧,却无法落幕。大到整个世界格局的演变——柏林墙的建立,美苏冷战的升级,无一不预告着这场冰冷的戏剧走向高潮。而小到两个独立的个体——互相折磨,歌咏肉体与心灵共同演绎出的悲剧。

  哈瓦那希尔顿酒店,安德烈的手被反拧在背后。他陷于柔软的床塌,发出痛苦的低吟。身体在冲撞中濒临散架,但艾利希奥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他们在南长岛。”艾利希奥俯身在安德烈耳边说:“你很担心么?”

  他欣赏安德烈漂亮的蝴蝶骨从苍白皮肤下凸出来的模样,好似灵魂要挣脱束缚从肉体出逃。他可不允许,因为他也痛苦,可他无处可逃。

  他咬在安德烈的蝴蝶骨上,感受安德烈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剧烈颤动,他隐忍的呻吟快要让艾利希奥心碎,同样也让他修筑起避免心碎的防御。他告诉自己必须得恨他,恨这个将自己拖入卑劣深渊的男人。

  于是他把安德烈翻过来,舔吻他脸上迷乱的泪水,含住他的唇,尽管在这里他永远得不到回应。无所谓,艾利希奥想,他甚至希望安德烈不要回应他,因为但凡安德烈对他还有那么一丁点感情,他都会溃不成军,迎来真正的惨败。

  他知道自己永远丧失了爱他的资格。所以他恨他,是他让自己走到这个地步的!

  艾利希奥蛮横地把安德烈从床上扯下来,摔在地上,看他无助地蜷缩成一团,瑟瑟缩缩地妄图用手遮掩自己的身体。

  “你心甘情愿地在我这里遭受折磨,何尝不是对我的折磨。如果我们终是无法放过彼此,那就只能看我们谁先退缩倒下。”艾利希奥在安德烈湿润的眼睛上吻了吻,“尽管我对你的爱很疯狂,但那也是爱,我期待你向我报仇的那一天。”

  他从后揪住他的头发,用极度侮辱的姿势占有他。安德烈跪在地上,双手徒劳地虚抓,他透过落地窗看向墨蓝的海,眼泪渐渐模糊了他的视野,叫他看不清那座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