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79章 Chapter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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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他来说,等待总是漫长的。

  但他在这一次的等待中,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或许往日的情谊不再可信,或许自己的地位已经无足轻重,或许是什么难言之隐横亘其间,安德烈时常站在甘蔗地里的木屋内,盯着眼前的电报机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沉默,光芒在眼眸中渐渐暗淡,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会小心翼翼地又发出一封。

  也许对方会被自己的真诚打动,他如是想,于是会花很长的时间来揣摩词句,婉转而又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需求。只是每回他发出电报时,他觉得自己很卑微。

  九月了,菲德尔去美国参加联合国会议的时候特意转住在了位于平民区的特蕾莎酒店,那天他迎来了尊贵的客人——尼基塔·赫鲁晓夫。电视上不断播放着两位领导人历史性的见面时刻,安德烈和艾利希奥等几位国安部高层坐在国安部的放映厅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期待无比的笑容,除了安德烈。

  他的心思全然在那杳无音信的电报当中,自己发出的两封石沉大海,就如他的心。他悒郁的神色被艾利希奥收在眼底,艾利希奥借机提出邀请他共用午餐。

  他们坐在一家被石榴树环绕的露天餐厅里,这是家很普通的当地特色小店,艾利希奥时常来这里解决一日三餐。朗姆酒里冰块彼此撞击,菠萝酱炙烤牛扒散发浓郁香气。安德烈切下一小块喂进嘴里,他有些心不在焉。

  “你有心事,真希望你能和我说说。”艾利希奥抿下一口酒,安德烈举目看向这张挂满疲惫的年轻面孔,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已经足够忙了。”

  “你上次介绍过来的叶戈尔是个不好合作的人,他过于有主见。”

  “这是苏联人普遍具有的傲慢。”

  艾利希奥扬起嘴角,说:“你从来都不是。”

  “那是因为我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东西,你知道,那辉煌的红色与我没什么关系。”

  “但那是你的国家,你需要找回属于你的东西。”艾利希奥前倾,双肘撑在桌上,凝视安德烈说:“你不会没有意识到机会已经来临了吧?”

  安德烈勾起唇角,萧瑟地笑了笑,将自己的计划以及没有回应的电报告诉了艾利希奥。艾利希奥若有所思地点头,思考片刻后说:“至少得给对方留点时间,你说过,要看远一点,线下柏林地区可不算太平,如果他在那个位置上的话。”

  安德烈自我安慰般点头,他也希望如此。

  “不过,你为什么不告诉伊森呢?”艾利希奥笑容里隐现嘲讽,说:“你觉得这和他没关系,且会为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因为对我们这种人来说,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没错。”安德烈放下了刀叉,他并不打算有任何遮拦,“你有权力,有地位,古巴政府离不开你,但我们不同,艾利希奥,我们这种人,说死就死了。”

  “你知道我会永远护庇你。”

  “那谁来护庇他呢?”

  艾利希奥落寞微笑,用一口酒终止了这个话题。两人分开之际,艾利希奥开车将安德烈送往位于市场的克格勃总站,安德烈下车时,艾利希奥抓住了他的胳膊。

  “安德烈,不管怎么说,我会在你身边。”

  “谢谢你,艾利希奥。”

  艾利希奥依旧抓住他,似乎没有打算放开的意思。安德烈讶异地回头,艾利希奥飞快地凑上来在他唇上吻了吻。

  “至少我们之间还存在感情,尽管你并不承认。”

  艾利希奥松开了他,迅速关上车门,在安德烈忧郁的目光中驱车离去。后视镜里,他看到安德烈站在原地注视自己离开的模样,清瘦的身影淹没在哈瓦那下午三点的日光中,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他捂住自己抽痛的心脏,在拐弯之后停下车,趴在方向盘上缓了好一阵。

  要说世界上最难以承受的痛苦,无非是克制自己的爱。他并非没有燃起嫉妒和艳羡,可他用理智强压,这是他与自己的抗争。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很多时刻,他恨不得把安德烈揉碎在自己怀里。

  转眼到了十月,伊森不是没有注意到安德烈的渐趋消颓,光彩又从他眼里溜走了,他总是默然不语,将颓丧的情绪自我消解,他甚至怀疑是线路出了问题,有一回伊森看到他在家里翻阅通讯设备修理的相关书籍。然而在检修后他仍旧发现不了任何问题,于是原因都归结到了自己身上,他黯然神伤的模样被伊森尽收眼底,他心疼,可无法言说。迄今为止,他已经截了六封,而每一封的内容都让他心碎。

  那近乎是哀求了,伊森想,他竟将尊严彻底丢弃了。

  安德烈从来不和他说这件事,于是他也不提。他们向彼此表演毫无事情发生的模样,这让伊森感到悲哀,有一回他没忍住,在安德烈怀里哭了。安德烈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又用死去的父母搪塞过去。然而他不知道,哭声是会传染的,那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安德烈几度哽咽。

  然而困扰他的还不止这一件事,这件事做了也就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去,而另外一件事——他被跟踪两月有余了,让他烦心不已。

  他至今搞不清楚跟踪自己的人是谁,在如今间谍横行的古巴,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再加上对方的实力显然不容小觑,好几次他都准备回击,可都以失败告终。这让他不得不小心自己与安德烈的关系,在商议后,他暂时搬到楼上去住。只能偶尔在夜里偷溜下来。

  另外,自从九月菲德尔和赫鲁晓夫在华盛顿见面后,古巴的立场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红色已经笼罩在美国后花园的这座小岛上,中情局派遣的特工越来越多,就连欧文都从关塔那摩海军基地现身,游走在哈瓦那和圣地亚哥之间。他不得不更加小心自己和古巴国安局的特殊合作关系。

  年底将至,伊森望着手上那十几封电报陷入沉思,唯一一个好消息就是肯尼迪在大选中胜出,即将上台。这位年轻的总统也许会带来不一样的风向,伊森暗暗乞求古巴的情势能够不那么紧张。

  在某个暮色沉沉的冬日傍晚,如芒在背的感觉让他再也按捺不住,他下定了决心,发誓要将跟踪自己的人揪出来。这可不容易,他不得不用上帕斯夸尔那个天真的家伙。

  帕斯夸尔被伊森唬住了,说是再被跟踪下去他们俩身后的间谍团体迟早被一锅端,那些隐藏在古巴的流亡分子可能随时被国安部抓到牢里去。帕斯夸尔本不想掺合这种事,因为他在古巴有不少熟人,任何不能带来确定利益的行动都不值得让他冒暴露身份的风险。但他看伊森忧心不已,又言之有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他俩商议后,合作使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一套,在伊森下一次被跟踪时,帕斯夸尔在身后不断寻找可疑人员。伊森越走越偏,在大教堂广场后弯弯绕绕的巷子里兜圈子,人影渐渐稀少,帕斯夸尔的目标范围也逐渐缩小。最终确定下目标后,帕斯夸尔在某条巷子里自后抓住了他。

  他的手法很粗暴,直接麻袋套头,在脖子上缠了个死结,然后扭头就跑。在这人慌里慌张解绳子的时候,伊森从前面快速返回,将他拖进附近提前准备好的地下室里,拷在墙上。

  两人配合一气呵成。地下室里,伊森关上门,掏出匕首,蹲在眼前这个不再挣扎的人面前,他摘掉了麻袋,苍白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是张陌生的脸,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但他还是按照原来的想法进行问询。

  “你是谁?”他用的俄语。

  叶戈尔·伊乌什金明显一愣,然后笑了,用英语说:“你的俄语并不标准。”

  “看来你的很标准咯?”伊森狡黠一笑,已经得逞,这人是苏联人,尽管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斯拉夫人。他将匕首架在了叶戈尔的脖子上,说:“再问一遍,你是谁?”

  叶戈尔面色嘲讽,冷哼一声:“怎么?你监视诺维科夫中校这么久,还不知道我是谁?你说是你是能力不行,还是你根本没打算在他那里弄点情报来?”

  伊森笑容收敛,沉在一片阴狠里,“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

  伊森狠戾地笑了笑,“我管你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现在可以解决你。”

  他手上加力,将匕首往前一送,叶戈尔白皙的脖颈上出现一道血痕。然而他面不改色,依旧嘲讽意味十足地微笑。

  “得了吧,伊森·科里昂。你和他之间不是敌人,我知道。”

  “哦?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呢?”

  “我不是正在调查吗?”叶戈尔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你是个美国人,还是中情局,只要你们不是敌人,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伊森佯装恍然大悟般地“啊”了一声,他明白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个人所拥有的能从自己手下活着出去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但他决定遂他的愿。

  “看来你已经有了结论,你跟踪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是个友好善良的人,既然你水平不错,看来军衔也不会低。有些事分明多问几个人就会一清二楚,而你却偏要自己独自解决,看来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伊森将沾满鲜血的刀刃贴在叶戈尔阴鸷的脸上,擦了两下,然后收回到腰间,欣赏他脸上的血色花纹,继续说:“既然你能知道‘柯里昂’这个姓氏,就说明你在中情局里有人。这很正常。不管你的目标是我,或者是你们那位高傲孤僻的诺维科夫中校,我只能提醒你别忘了,这里是古巴。”

  叶戈尔紧盯伊森,心底不断揣摩他这番话。中情局的线人告诉他伊森是他们从联合会时期就安插在古巴政府里面的暗子,他已经配合中情局在古巴的特工们执行了不少任务,各种情报源源不绝地从他手上流出。另外,他经过调查,发现这人打着监视诺维科夫中校的名义,实则两人交往甚切。

  这让他不得不警惕安德烈的立场,毕竟他来到这边就是来抓他“小辫子”的,只要拿出安德烈和中情局特工关系暧昧的证据,叛国罪就能再一次结结实实地扣到他头上。古巴这块“宝地”回重回他们的手里,要知道,科帕茨基上校残留的党羽还有东柏林的那位撑腰,一时半会儿倒不了。

  伊森站起身,他不打算继续询问了。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人的目的是冲安德烈去的,他不能有太多的动作,但他必须彻底打消他对安德烈的怀疑。

  他离开了这间地下室,走到街道上,朝国安部的专门对外线路打了个电话。不久后,拷在墙上的叶戈尔会发现他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动作都是徒劳。

  当艾利希奥带人前来将他救下时,他惊诧得合不拢嘴,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

  艾利希奥无奈叹气,最后不得不将国安部最高机密透露给他。

  “因为伊森·柯里昂是我们的人,从来都是。”

  叶戈尔觉得自己被伊森耍了,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被安德烈耍了。

  ——诺维科夫中校早就知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