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61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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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拨开云层,密密斜斜地落在海面上。伊森从密林里钻出,眼皮红肿,眼睑下堆砌夜里未能消解的阴郁与疲累。他抬起头,看直升机消失在凌晨时分的蓝金色的天际,转身朝岛屿的西边走去。

  暂时不去想两人昨日夜里是怎样度过的,他沿海走向西边零星散落的棚屋,那里是渔民的住处,破旧衰败,在海风里饱受摧残。但他得想办法留在这里,至少在这个岛上。

  他叩响一处半边吊在门框上在海风里吱呀作响的门,黑漆漆的空间里现出一张同样墨黑的脸,是名黑人女性,她褴褛的衣裳和怀里的孩子鼓胀的肚皮显露出他们的极度穷困。伊森礼貌地微笑,就想退出去,但女人拉住了他。

  “先生,行行好。”新生的古巴距离眼前的女人太遥远,她尚未改掉乞讨的旧习,目光在伊森昂贵的腕表和衣着上停留片刻,便知道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伊森从钱夹里抽出几张比索来,说:“如果能有几片面包就再好不过了。”

  女人委顿的眼睛由于这几张纸钞明亮起来,眼白在照射进棚屋内的阳光下泛起瘆人的灰银色。伊森没有进屋,他靠在棚屋前倒扣在地的渔船上,直到女人从屋内给他端来一小片面包和熏鱼。

  “您再等等,等孩子他爸从别墅里回来。”女人愧疚地说,“他会带来涂有黄油的面包和水果,那里来了个好心人。总会给我们很多东西。”

  伊森欣喜地问:“你的丈夫在别墅里做事?”

  “是的先生,他瘸了,没办法捕鱼,我们饿了很久,直到这里的酒店变成疗养院,孩子他爸在那里做除草的活儿,当然,他也会打扫卫生。不会有人再驱赶我们了,这里来了个好心人。”

  伊森知道她口中的“好心人”是谁,他既惊且喜,一道想法在他心里酝酿着。他小口吃起并不可口的面包,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她开怀地笑,说:“孩子他爸快回来了,只要这孩子一哭,他爸爸准会回来。”

  果然,几分钟后伊森就看到远处一瘸一拐地走来一位健壮的黑人男性,他在看到伊森时疑惑地打量他,但依旧向他鞠了一躬,毕竟在古巴肤色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对有色人种长期的压迫即使在革命成功后菲德尔号召的平等口号下,也无法消除这些底层人民灵魂深处打上的卑微烙印。

  伊森也向他鞠躬,这让男人惊诧不已,“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他问。

  伊森站起身,从钱夹里抽出几张比索塞到男人手里,露出令人无法拒绝的真挚笑容,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介绍我去别墅里工作。”

  他几乎用上恳求的语气:“拜托您。”

  通过面试并不难,伊森谎称自己厨艺精湛,什么活儿都能干,当然,也是因为他俊朗的面容让负责招人的女医生放下了戒心,没人不会愿意空荡荡的疗养院里多出一个容光焕发的年轻男人,问到理由,伊森只是说自己其实真实目的是度假。

  “可这里已经没有酒店了,不是吗?”他耸耸肩,长舒一口气说:“要知道我们在城里过的都是苦日子,拥挤喧闹,没日没夜的,哪有这么安静漂亮的地方?”

  “没错,所以这里被改造成疗养院,现在只有一位病人,以后还会有更多。”布兰卡医生微笑说。她其实是个富有经验的护工,但在这里除了她就没有别的医务人员,所以大家都亲切称她为“医生”,她负责管理整个疗养院,是个三十五岁左右,脸颊瘦削的女人。她看起来很严厉,但望向伊森的目光却很柔和。

  “你会见到我们那位病人的,亲爱的伯纳德,这里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放心,他很好相处,是位有品格的绅士。他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晚上经常咳醒,严重时会吐血。他一定是遭受过什么,因为在我看来那是心病。他的灵魂有一端被魔鬼抓住了,哦,亲爱的,不要嫌我啰嗦,你得明白,如果你要帮助本尼厨师在厨房干活儿的话,记住有些食物对他来说是非常有害的。”

  “我明白,布兰卡医生。”伊森微笑之下心在抽痛,他不知道安德烈会虚弱到这种程度。

  “大多数时间,兰兹先生都待在书房里,在他房间的里侧。他会看上一整天的书,傍晚或者晚上的时候,会沿海滩散步。每隔两三天,门多萨部长会从哈瓦那过来。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会共用晚餐,届时的晚宴就要丰富一些,因为部长工作很累,我想你明白。”

  “部长会在这里留宿吗?”伊森突然问。

  布兰卡医生在花园里停住脚步,看向伊森,“为什么这么问?”

  “哦,我是说,那这样需要收拾另外的房间,床品这类的,需要挑选缓解疲劳的。”

  “没必要,你从城里来,就应该知道部长是从山区一路打下来的,他没这么讲究,其次,他不需要另外的房间。”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和兰兹先生住在一起。”布兰卡医生脸色微红,懊恼地瞥了一眼伊森,心想这孩子脑袋有点不开窍,非要让她把话说明白。

  伊森只觉得被人扼住了喉咙,苦涩难以下咽,全堆积在嘴里,不停地鼓胀泡沫。接下来布兰卡医生对疗养院的介绍与规划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想能够快些看上一眼安德烈。这时他的食指突然开始疼痛了,仿佛在提醒他似的。

  “好了亲爱的布兰卡医生,我想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也会告诉您我的诉求,我不需要工钱,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够允许我住在这儿。随便哪间房都可以,当然,靠近大海会更好。”在得到了布兰卡医生的应允后,伊森先是晃去了别墅的厨房与本尼医生打了招呼,后来又在楼梯上踟蹰不前好一会儿。

  “别着急,你得慢慢来。”伊森对自己说,他蹑手蹑脚走到房间外,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但伊森知道安德烈在里面,这让他感到心安,也很心痛。因为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可不止这道门这么简单。

  突然,他听到里面传来动静——书本合上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慌忙地逃了。几乎就在他跑下楼梯的转角时,房门打开,安德烈拢紧身上的线织外套,缓步下楼。

  这是下午三点,闷闷绕绕的情绪缠裹在他心里,拉扯个没完。他喝了点马黛茶,决定提早去海滩散步。或许今天可以散得久一些,让海风吹散笼罩在心头的阴霾。

  他出了别墅,走在柔软细腻的沙滩上。艾利希奥的吻依旧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去年夏天在山区时,他已经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变化,而到了现在,他的变化似乎是一条直线在朝着令人生畏的方向发展。他依旧谦逊善良,但不再柔软。他的身份也不再允许安德烈可以轻易教导他,甚至忤逆他。

  对于把自己安置在这处小岛上过起暂时的隐居生活,安德烈是感激的,他的身体和心灵都需要休息。但对于艾利希奥已经不加掩饰、逐渐逼近的爱,他很难做到回应,却又无法完全无动于衷。他很喜欢他,但并不关乎爱情。有时候,他像在呵护他那颗敏感的心一般默许着他。因为他知道痛的滋味,于是不想让艾利希奥痛。有时候,他又带着对伊森心有不甘的余恨,干脆彻底地沉沦,自甘堕落地任由他人摆布。

  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在他因为伊森而放弃了回去的机会时,他便残忍地掐断了一切希望。因为迄今为止他所怀有的希望无一不都让他失望,他害怕了,是真的害怕了。人的心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强。冤死的挚友,回不去的故乡,背叛的爱人,这三样已经压垮了他。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很明显,就像在特立尼达的西班牙式酒店里向艾利希奥剖白自己的那回,他又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了,生命的气息在一点点流向永恒的彼岸。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以往他在海边总爱看向苏联的方向,可如今他不看了。他也不会遥望意大利,美丽的西西里,伊森要和西蒙去的地方。他不知道他们成功了没有,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幸福,但他的确会想象,在无法入睡的深夜里。地中海的风大概比加勒比的风温和许多,他们会大大方方地牵手走在热情的阳光下,在长满柑橘的堤岸留下他们的脚印,那是他们的国家,他们真正属于的地方。

  安德烈在神思中脚步绵软,步履缓慢。伊森在后悄然跟着他,注视他的背影,早已泪流满面。因为他也看出来了,这寂寥孤独的背影中灵魂正在一点点湮灭,仿若云雾般被吹散。他还在怨恨自己吗?他的目光究竟在看向何处呢?

  他想靠近他,却又不敢。他还记得有一回将发烧的安德烈从浴缸里捞出来时的模样,他是如此之轻,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而此时,他觉得他已经死了。

  突然,安德烈的脚步停了下来,在他转身之际,伊森迅速躲到礁石后。他看到教授茫然地注视后方,又默然不语地转身继续往前走。他在沙滩上留下一排浅浅的脚印,海浪涌上,抹去了一切痕迹。

  棕榈树在海风中招摇,安德烈在海滩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在行至小岛的尽头时,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遥望一望无际的海面,心悸再次发作,猛地咳嗽起来,被子弹洞穿过的肺部已经无法发挥正常的功效,而被匕首刺透的脾脏让他的血液系统不再健康。他脸色惨白,喘不过来气,兀地跪在地上,撑住身体大口呼吸。随即,他听到自己喑哑的哭声,看到滴落在沙滩上的眼泪。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但他想,至少在无人之处他拥有哭的权利。后来他才明白,有时候人下定决心需要一个契机,而契机出现的时机则听凭上帝的旨意。尽管他没有宗教信仰,但在这一次他相信了上帝。因为正是自己毫无来由的哭泣,让跟在他身后的伊森不再犹豫,扔掉了一切恐惧和担忧,只怀有爱,来到了他面前。

  伊森自后抱住了他,将他扶起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十分自然,仿佛离别从来都不存在地开口说:“好了伊利亚,哭出声来吧,伊利亚,我在这里,让我陪你一起流泪吧,我的好伊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