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56章 Chapter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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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沌的黑暗里,他听到笑声,海浪涌动的南长岛,古朴的西班牙式庄园位于棕榈树林掩映的海滨,庄园里漂浮亘古不变的花香,来自于一丛丛鲜嫩欲滴的山茶。因为庄园的男主人喜欢这种花,尤其是白色的品种,所以庄园内俨然成为了茶花的盛宴。他穿行在低矮的茶花树中,发出银铃般的童真笑声。

  霎时,他止住了脚步。他抬眼望向这个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少年,少年的表情遮挡在山茶花之后,可那双如水的灰眸里却噙满笑意,他在里面看见了小小的自己。

  他张开双手,向眼前的少年索要怀抱。或者说,他想要拥抱他。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从美国来到古巴南长岛的第一天,他遇见他,陌生的他,却想要拥抱他。

  彼时他才四岁,和八岁的他紧紧搂抱在花园里,好奇怪,他想,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他?同样的疑问存于少年的心里,面对眼前的幼童,他胸腔荡漾奇异的情愫。这情愫让他们在谎言中迷了路,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而去。

  他们就在互相陪伴下度过六年时间,他是万千宠爱的小少爷,他是管家的儿子,身份的尊卑让他们的接触并不容易,但少年总能冲破桎梏来到他的面前,或许是搭上梯子爬向他位于二楼的卧室,趴在窗前轻扣玻璃窗,只为了目睹他拉开窗帘时的那抹惊喜的笑容,又或是不惜挨上一顿责骂偷偷在夜间将他从庄园里带出来,漫步在月光洒满了的海滩上,又或是牵着彼此的手奔跑在山茶花丛中,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

  没错,这些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他徜徉在梦里的回忆里,流下了眼泪。可后来的他变了,在那场大火中,枪声四作的夜里,他冲出庄园,拼命四处寻找他,却只能拖着受伤的身体晕倒在花园里。而后来他才知道,少年有多么想去救他,却只能被关在柴房里,透过狭窄的缝隙,眼睁睁地看他晕倒在地,被仇人带走。

  而后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找寻彼此,重新拾起炽烈的感情,给予了彼此第一次。他怕痛,于是已经成为男人的少年甘心屈居于他身下,他们定下伟大的复仇计划,咬牙承受无尽的分离与苦楚,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他们还是当初的彼此吗?不同于少年,男孩儿早就变了,他不再轻易爱上任何人,甚至放下过对少年的爱,他在仇恨中沉溺于感官享受,不断通过伤害别人来满足自己残酷的报复欲望。他变得冷血且恶劣,玩弄过很多人,在明朗的笑容之下始终盘曲着一条名叫复仇的毒蛇。

  可毒蛇的牙如今咬在了少年的身上,让他残缺不全。他后悔了,他不该让他参与到这一切中来,这仇恨是他的,与他毫无关系。他不需要他父债子偿,他只要他幸福,能作为自己活着。

  伊森在伤痛中流下的泪水被安德烈一遍遍擦去,他在听到伊森口中喃喃着西蒙·丹泽尔的名字时不亚于被闪电劈中,擦拭泪水的手颤抖不已。他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可他该怎么办?面对濒危的伊森,他的怨恨无从说起,甚至还不得不尽心尽力医治他,照顾他。

  他心痛难忍,几乎不能呼吸,不住站起身走到窗前大口喘气,双手撑在窗台上,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掉。他不明白的还有太多,为什么伊森和西蒙·丹泽尔有如此之深的瓜葛?而黑手党为何又要对他下死手?

  他回首看床上的伊森,经过三天的救治,他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三天三夜,教授几乎片刻未睡。他望着伊森仍旧不断渗泪的眼角,毫无血色的脸颊,发青的嘴唇,鲜活的气息变得委顿,仿佛下一秒就会离世而去。突然,他觉得伊森是那么陌生,他仿佛从未认识过他。他和黑手党,和中情局,和联合会,和自己,似乎都紧密相连,但又却毫无关系。

  当安德烈沉浸在无尽的苦楚中时,谢苗伫立在安德烈公寓楼下,抬头望向他摇晃在玻璃窗后的身影,他心里涌上无尽的恐惧和苦涩,却握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

  面对突然造访的谢苗,安德烈有些猝不及防。他转身擦掉眼泪,挤出笑容,问:“怎么了?谢苗?”

  “第一总局那边要求您马上给回复,要在两小时内确认您是否愿意去往波兰。如果去的话,今晚我就为您安排去墨西哥的船只。”

  安德烈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会?!怎么......怎么如此紧急,我......”

  “是,那边发生了紧急状况,您知道,现在柏林正处于第二次危机当中。”谢苗做出慌忙的模样,带有催促地说:“您快下定决心吧,去还是不去?”

  噩梦般纷乱恐怖的思绪在脑海里剧烈地冲撞,教授有些站立不稳,这不亚于命运的捉弄,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要他做出这样残酷的决定。回去,被黑手党追杀昏迷不醒的伊森该怎么办?动荡的时局中,联合会的学生们已然在配合卡米洛的部队在哈瓦那城里四处活动,不可能有人来保护他,面对黑手党的火力,他们也保护不了他。

  何况他的伤势将将稳定,处于时刻都会恶化的状态。必须有人守在一边,可在古巴,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在如此危机的状况下照顾他?难道要把他交给西蒙·丹泽尔吗?不,安德烈在心里强烈抵抗这道想法,他绝不会允许,绝不!

  安德烈只觉得头脑发昏,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西伯利亚冰冷的雪,正簌簌而下,落在他的肩头和手心,他怔怔地抬起手,仿佛要将雪花接在手里似的,可就在他抬手的刹那,伊森突然从雪里走了出来,拥他入怀。

  他笑着,亲吻自己,问自己喜不喜欢这场雪。

  安德烈向后踉跄退了一步,跌坐在沙发中,艰难地撑起额头,发出痛苦的低吟。谢苗强压心中的痛意,再次逼问:“回不回去?回不回?”他扶住安德烈的肩膀,摇晃他:“问问你自己的心,想一想你房间里的人,回不回?”

  “不......”安德烈泪如雨下,“我不能回......”

  “我回了,他会死......”

  “不能回......”

  他的声线绝望地颤抖,由于极度的挣扎而荒腔走调,做出不啻于将自己再度流放的决定,命运的捉弄让他复又笑了起来,站立起身,愤慨地一拳捶在墙上,勃然大怒地叱喝:“不回!不能回!”

  他带有蛮横的挑战意味望向惊诧不已的谢苗,“告诉他们!我不回了!”

  “少校......”

  “很失望吗?你对我很失望吗?你的眼睛在告诉我,你很惊讶,惊讶于我放弃等待多时的机会,就为了一个美国人?一个嘴里喊着别的男人的名字的美国人!是!我悲哀,我可怜,但这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不要你们的同情!你走吧!谢苗,你走吧!告诉第一总局,告诉萨沙·科帕茨基上校,我让你们再度失望了,因为我不回去!我不走!我——伊利亚·安德烈耶维奇·诺维科夫,仍将作为安德烈·兰兹留在古巴!留在古巴!”

  近乎于泄愤的绝望喊叫之后,安德烈仰头大笑了几声,猝尔晕倒在沙发上,谢苗赶紧抱住了他,哆哆嗦嗦地揩拭他满是泪水的面庞。他脸色苍白,显然被安德烈吓坏了,嘴里不住嗫嚅道“不要恨我”,却在一个冷噤之后下意识地闭紧了嘴。

  他安抚好安德烈,不住喂他清水,直到教授醒来,谢苗便落荒而逃。安德烈躺在沙发上,泪水濡湿了他的发,就这样,时间一点一滴逝去,夜色缓慢侵袭,他那颗怀抱希望的心,在今日彻底死去。

  他知道这样的机会难得到永远不会再有,可他却放弃了。后悔吗?他不知道,他一遍又一遍呼唤“卡嘉”,呼喊“帕沙”,可是没有回应,在这个孤独的热带地区,不会有人回应他。他终于阖上了眼睛,却在深夜被伊森痛苦的呻吟所唤醒。

  安德烈拿起湿毛巾,走到窗边,漠然注视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他心里涌上无限的恨意,恨眼前这个掐断了自己希望的男人。可他又无法放下对他的爱,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毫无保留的爱,他倾尽全力,覆水难收,落得如此境地,是他活该。

  他擦拭伊森额间的涔涔冷汗,又趴在他窗边浅睡片刻。梦里,他似乎站在了海边,登上了那艘开往墨西哥的船,可当黎明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时,他意识到一切都晚了。

  街道上的哄闹没有止息,联合会在剧变时期为保安德烈的安全将他排除在行动之外,此际他的公寓彻底清净,他知道那扇门不会被礼貌地敲响,只会被来自黑手党的子弹无情洞穿。他强迫自己从悲痛中走出来,望了一眼床上的伊森,走出了卧室。

  他开始在公寓周围布置防御措施,楼道,走廊,门,窗.....遍布他做的警戒机关,他来到伊森的公寓,在拉紧窗帘,打开灯光,将被子用绳子扎成人型,用木杆支撑在窗前,利用底部做出的不平衡装置保持人型的轻微摇晃。

  无声地沉浸在制作中,强迫自己麻木,心中倏然收获了平静。待他回到自己的公寓时,他洗去自己身上的汗水,再次来到伊森的身边,满含爱怜与恨意地抚摸他,随即,他俯身亲吻了他。

  玻璃窗后他亲吻伊森的场景,被映照在远处某栋楼的顶层手持望远镜的西蒙眼中,他右手裹满纱布,左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他瑟然地笑了笑,泪水划过冰冷苍白的脸颊,垂下了头,如一只受伤的鹤,弯它起优雅的脖颈,绝望地承认自己的溃败。

  尔后,似乎经过了某种深思熟虑,他木然的脸上突然现出一股安详的笑意。身边注视他的约瑟在这抹笑意中被利刃狠狠扎了一下心脏,毅然决然地从西蒙手上拿走望远镜。

  “走吧。”他牵起了他的手,深情凝视他迷离恍惚的眼睛,“走吧,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