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长生的助理走后，南唐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
她面前放着一个保险箱，里面是南长生留给她的珠宝和一张手写的卡片，表示这些都是他的私房，是他特意留给她的东西。
南唐知道他为什么只给她这样的东西，因为房产也好股份也好，这些大件的东西很容易被别人注意到。有她爸和她的几个叔叔在，那样的东西，她肯定是保不住的。
唯有这些轻巧的小件，旁人根本不知道南长生手里存了多少，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她的面前。
南长生的助理在把这些东西交给她的时候，很伤感的说道：“跟了先生二十多年，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后不要再回南家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其实就算他不提醒，南唐也不会回去的。因为她所熟知的那个南家，已经没有了。
南长生一死，他的几个儿子就闹着分家。就算南长生留下了很详细的财产分割的说明，一众如狼似虎的儿孙仍然丑态百出，硬是把分家产的丑剧闹上了《滨海新闻》。
她自己的亲爹抢到多少她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如今和老婆孩子搬进了城郊的别墅里。按理说老宅是要留给长房长孙的，也不知她爸用让出老宅这个条件换取了什么样的好处。哪一天南家老宅的外面挂上出售的牌子，她怕是也不会感到意外了。
南唐把东西收到自己的房间，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取出请律师拟好的离婚文件走了出去。
小甘正在门口坐着，见她出来连忙站了起来。
南唐问她，“先生呢？”
小甘指了指露台的方向，“陪着老先生喝茶呢。”
南唐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了小甘，“你帮我拿着，等下我喊你的时候再拿来给我。”
小甘伸手接过，脆生生的应了一声。
严赋收监之后，滨海市的这场风波算是平息了下来。林敖也就搬回了半山的老宅居住，他在这里住得习惯了，就爱这里的清净。
林博因是生怕严赋还有什么后手，不大放心让林敖一个人住在山上，就带着一家人都搬了回来。
这会儿父子俩就是在二楼小客厅外面的露台上说话。
南唐想找林博因谈的，就是离婚的事。
如今南长生人也没了，他求到林敖这里的事情自然也不存在了。而南家又是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状态，不扯后腿就是好的，更别提对林家能起到什么守望相助的作用了。两个人又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分开几乎是必然的。
南唐在脑海里把文件上列出的条款又过了一遍，觉得应该没有什么疏漏。他们俩没有什么共同置办的财产，各人的东西各人带走就好。父子俩送给她的珠宝首饰她也都一一注明，留在了林家。
他们送的，是站在林博因身旁的那个位置上的女人，不是她南唐。这一点，南唐想得很清楚。
对林家的人，她是心存感激的。她想过，如果当时她反抗南长生的决定又会怎么样，最好的结果无非就是林博因听到传闻，骄傲的放弃联姻的计划。但那样一来，她留在南家，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这样想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林家父子俩把她从泥潭里救了出来的感觉。
所以，对林家的人提出离婚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南唐觉得，这对大家来说，应该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露台的门是开着的，南唐走进客厅，就听林博因笑着说：“嗳，别耍赖啊，说了不喝就不喝。”
林敖哼了一声，像个耍赖的小孩儿似的跟他辩解，“我也没喝啊，我这不是就闻闻味儿吗。看你那个小气样儿，有什么呀，没觉得比你媳妇儿给我煮茶叶蛋的茶叶高级多少。”
南唐抿嘴一笑。
她其实没什么厨艺，以前在家偶尔动手，都是厨师帮忙做好准备工作，她负责把材料放进锅子里煲个汤，或者拿个模子压几块饼干烤出来待客。
“亲手做的”这种话，对她们这种身份的大小姐来说，那就是个噱头。
林敖那天看电视上采访一个小早点铺，忽然就被勾起了馋虫，说想吃茶叶蛋。南唐随口说了一句会做，林敖顿时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南唐话已出口，不好收回来，跑去咨询白姨，白姨倒是觉得偶尔吃一个也是可以的。于是南唐拿手机搜教程，煮了一小锅茶叶蛋。
也许是教程比较靠谱，也许是林家的茶叶和鸡蛋品质过硬，总之一锅茶叶蛋煮出来，那可真是香喷喷的。当时在书房里开会的林博因和高飞也一人分了两个，都说好吃。林敖更是吃的心满意足。
他满足的不仅仅是美食，也有晚辈待他的心意。
林博因听他又提茶叶蛋，忍不住喷笑出声，“还是你识货啊，爸。那茶叶是老陶刚给我弄回来的新茶，别看那么一团团顶多一两多点儿，三万多块钱呢。”
林敖吃了一惊，“新茶？”
“可不是。”林博因故意摆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不是什么顶尖的东西，但也不错了。我就是怕你看见嘴馋，才塞进一个旧茶叶罐里的。谁知道让你们翻出来煮了茶叶蛋了。”
林敖也觉得有些可惜，啧啧两声，“怪不得那么好吃呢。”
南唐，“……”
茶叶钱要不要在离婚文件里添上一条？！
林敖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有些肉疼，又骂儿子，“你看你那小心眼儿的样儿！下次还防不防着你亲爹了？！简直活该！下回你再鬼鬼祟祟藏东西，让我们找到还煮茶叶蛋！”
林博因连忙讨饶，“得，我错了还不行吗？”又小声嘀咕，“还不是大夫说了让你少喝茶，要不我才懒得藏呢。”
林敖大概是瞪他了。林博因又很快开始求饶，“好啦，我都认错啦。您大人有大量啊。”
林敖就哼了一声，“你不是很忙？怎么有功夫成天在家泡着？”
林博因轻描淡写的说：“乔家现在乱成一团了，我觉得这个时候出去抢食，有些太难看了。打算等他们互相咬一咬，咬的差不多了再出手……可不是就闲下来了？”
林敖叹气，“说不定这块地注定就是我们林家的，当初让给他们的时候，谁能料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林博因忙说：“别想这些了，我听说医大后面的公园里新开了一个花卉市场，还有卖鱼卖鸟的，我带你去看看？”
林敖就摇摇头，“我就不去了，你要是有时间就带南唐出去转转吧。年纪轻轻的，天天在家蹲着算怎么回事。”
南唐已经走了过来，听到这话正想推辞，就听他说：“给我捎两盆花回来。”
南唐忙问什么花。
林敖说：“开花的，好看的，热热闹闹的。”
老人家这是寂寞了？
南唐立刻满口答应。
要去逛花卉市场，穿着高跟鞋就不合适了。南唐回去换了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出门的时候见林博因也换了一件圆领的T恤，不过他习惯了腰背挺直，即便穿着随便的衣服，看上去也是很有派头的。
小甘在旁边悄悄问她，“夫人，这东西……”
南唐看看她手里的文件，觉得眼下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说：“你先收起来，等我回来了再给我。”
林博因随口问她，“什么东西？文件吗？用不用我让高飞喊人过来给你看看？”
这说的就是他们公司的律师团队了。
南唐摇摇头，“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南家拿过来的清单……现在走吗？”
她说的轻松，林博因也就没当回事儿，带着她就出门了。小甘和林博因的一个姓路的助理另外开了一辆车，跟了上来。
花卉市场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都是衣着普通的市民。林博因和南唐混在里头，也并没有多显眼。有时候人多拥挤，林博因也会护着南唐不被人挤到，就像一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妻。
南唐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颇有几分头晕眼花之感。
她记着林敖说的是要开得热闹的，就专捡着开花的品种去看，挑挑拣拣的选了几盆茶花、绣球之类的。
林博因就觉得，难怪他家老头这么喜欢南唐，这孩子多听话呀。就拿绣球来说吧，一朵花都赶上一个足球大了，上面一朵朵小花还挤得那么密集，可不是热闹么。
林博因一直以为绣球是春天开花的品种，没想到夏天都要过去了，竟然还在开花，心里的感觉也颇为新奇。
人多，市场里又是人挤人的，到后来林博因就干脆拉着她。一边逛，一边让小路和小甘把他们买下的花卉集中到一起，再雇车运回去。
卖花的老板就问，“家里有院子吧？绣球养花盆里不大容易长得好。”
林博因若无其事的答道：“有院子。乡下地方，院子大。”
老板就又给他们推荐他家的蔷薇，果然花朵又多又密，能一直爬到几米高的墙上去。南唐也看的开心起来，各种颜色的都挑了几株。
林博因心想，这下好了，院子里这下可真是够热闹了。
南唐冲他乐，小声取笑他，“你没逛过这样的地方吧？”
“怎么可能。”林博因完全没有被她取笑到，解释说：“我家现在勉强算是富户，我就是货真价实的二代。你想，我家老头儿年轻时候还在街上当混混呢……没逛过大市场的人是你吧？你种过花吗？”
南唐老老实实的点头，“是没逛过，也没种过花。不过不是因为我日子过的多富贵，而是南家的每一寸土地都与我无关，我在南家就像是个打秋风的穷酸亲戚，南太太话里话外的，都是让我认清楚自己的身份。我呢，老老实实的夹着尾巴还能混口饭吃，哪里还有胆子跟人家主人叫板，别说种花了，种根草都不可能的好吧？”
林博因就摸了摸她的脑袋，“别难过，咱家院子随便你种。种什么都行。”
南唐，“……”
不，她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离婚文件都准备好了，用这么纵容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简直犯规！
南唐拍开他的手，“我渴了。”
林博因本来就是奉命出来遛媳妇儿的，听见她说渴，连忙摸出手机搜索附近都有什么卖饮品的商店。
“我让小路先把花木拉回去，我带你去喝点儿东西。”林博因完全不了解她的喜好，照着地图询问她，“想喝什么？咖啡？奶茶？还是去肯德基喝杯可乐？”
南唐被他这样一问，心里忽然就生出了几分雀跃的感觉。
逛花卉市场、去快餐店吃垃圾食品、自己去奶茶店买饮品……这些都是以前的她没有机会做的事，或者说南家、南太太都会限制她去做的事。
但现在呢，仿佛只是一眨眼，这些限制就烟消云散了，变成了只要想做，随时都可以去做的事。
南唐站在大太阳地下，笑得一团傻气。
她有一种奇异的自由感，仿佛一直以来束缚着她的什么东西突然就消失了。
“笑什么？”林博因莫名其妙的，也跟着她一起笑了起来，“是我念的不对吗？这个饮品店就是叫遇到茶香啊，没有错……呃，这名字直白了点儿哈，好像显得很没有文化的样子。”
南唐哈哈大笑，“当心人家老板听到要打你哦，人家的奶茶做的可好喝了。我以前路过城南分店的时候，经常让司机下去买。”
林博因得意洋洋地冲着她挥挥手臂，很幼稚的跟她炫耀，“怕啥，肯定打不过我。你不知道吧，我练过搏击，教练都不是我的对手。”
南唐快笑傻了，她从来没想过他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林博因也笑，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揽着她的肩膀往外走。
南唐笑得太厉害，整个人都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好像世界突然间变得不真实起来了。她竟然就这么靠在了林博因的胸前。
听着砰通砰通的心跳的声音，南唐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南唐清楚的看到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是怎么变成了她生命里最为奇特的纪念日的。这个平凡的日子，承载了她生命里无数个第一次。
她第一次逛市场，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挤出了一身的汗。
第一次跟一个男人坐在普普通通的快餐店里吃炸鸡，第一次知道原来加了冰块的可乐和热腾腾的炸鸡配起来会这么……香喷喷的。
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拉着手去电影院里看电影。一边看，一边还很没有大家风度的吃零食。她以前都不知道电影院里的爆米花这么好吃！
从电影院出来，她还走进路边的奶茶店，站在柜台前面亲自点奶茶，询问以前就想问，但是一直没有机会问的小问题，比如这个豆豆和那个豆豆口感差在哪里？哪几个搭配到一起会更好吃？
奶茶店的小妹妹一直很认真的回答她，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
于是南唐的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好，看到林博因吸了一口饮料，皱起眉头抱怨太甜了，她也会觉得乐不可支，好像听他发牢骚也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
天黑的时候，两个人抱着一大包零食回到了家里。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她几乎走不动路，半边身体都靠在了林博因的身上。
林敖的房间已经熄灯了，林博因扶着她，轻手轻脚地上楼，把她一直扶到了她的卧房门口。
南唐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说点儿什么。
“我今天玩得很高兴。”南唐靠着门框，脸上带着笑，眼睛闪闪发亮，“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谢谢你。”
林博因看着她，半真半假的笑着说：“既然跟我过日子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那离婚的事，就算了呗。”
南唐，“……你知道？”
她有些惊讶。因为离婚文件，她是找外面的律师给准备的。
林博因有些无奈的点头，觉得这姑娘又在冒傻气了。她身边的司机、助理都是林家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
南唐就有些纠结起来了。
她不能否认，跟林博因的相处确实是非常轻松愉快的。但是不离婚的话……
南唐抬头看看他，觉得林博因脸上温和的表情也和她印象里的那个一脸傲气的老流氓截然不同。
他身上的那层壳，在她的面前，好像也打开了。
林博因看着她笑，用一种仿佛诱拐小白兔似的语气对她说：“如果拿不定主意，就暂时不要做决定。好好想想再说？”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南唐的手指无意识地抠了抠裤缝，“那……你那些嫩模女朋友什么的……”
林博因站得端端正正，语气也无比认真，“结婚之前都断干净了。”
“真的？”南唐不大确定的看着他。
“是真的。千真万确。”林博因的表情非常正经，“那个时候单身，怎么浪都无所谓的。但结婚这种事，毕竟是不一样的。”
南唐继续纠结。
这和她预料中的回答不一样，她以为他会辩解，说一些“入境随俗，生意场上大家都那样，我不好特立独行”，或者“只是玩一玩，没有认真”这样的话。
南唐也事先准备了一肚子狠辣的话等着反驳他。但现在，对着他诚恳的一双眼睛，她竟然觉得，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原来可是母老虎呢。
唉，退化了。
“不要着急，”林博因摸摸她的头发，很温柔的说：“你慢慢想，好吗？就当是给我一个机会来追求你，照顾你吧。”
南唐纠结的小心脏被照顾两个字给击中了，“那……那我想想。”
林博因有些狡猾的给自己的话又加上了一个砝码，“好好想想。爸爸那么喜欢你，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你要是就这么抛弃我们，他会难过的。”
南唐，“……”
房门关上，将那个惹她心慌的男人挡在了外面。
窗帘没有拉上，明亮的月光照进来，浅色的地板上像是漾起了一层朦胧的光。
窗外有虫鸣，有沉睡的山林特有的那种仿佛呼吸一般的静谧。
南唐想起了少女时代写在日记本上的诗句：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妥善安放……
“细心保存……”南唐小声呢喃，“免我惊，免我苦……”
“免我颠沛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那曾是她无能为力的少女时代最隐秘的愿望。
她也曾幻想会有一个勇士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从南家罩在她身上的令人窒息的大网里解救出来。
后来，等她年纪大一些，她就不再这样幻想了。因为她知道了在这几句诗的后面，还有一句。
“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
命运就是这么奇怪，在她已经完全放弃了某种希望的时候，它却又用一种让人瞠目的方式，让她的愿望得以实现。
在这个曾经不得不来，现在却又有些不舍得离开的家里，她最留恋的，其实是林敖，是这个老人家给她的包容与宠爱。
这才是她梦想中的父亲该有的样子。
南唐心想，林博因有一句话说对了，她要是离开，林敖会难过的。
算了，算了。
她破罐子破摔的想，既然舍不得走，那就留下来试试吧。
她摸摸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但她却在心里凶狠的给自己下命令：你可是鼎鼎大名的母老虎呢。没啥可怕的。
她毕竟已不再是那个被人从母亲身边强行带走，也只敢躲在被窝里痛哭的小孩子了。
还有那个离婚文件……
先收起来好了。
如果将来某一天需要用到，南唐想了想，觉得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老虎，不都是无所畏惧的吗？！
她自然也是如此。
也……必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