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沙拉特旗爱情故事>第29章 28.春天

  

  28.

  火车向南行驶,沿途的荒野戈壁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郁葱的树,陈正躲在上铺,他平躺着,离灯带就那么一拳的距离。

  摇摇晃晃的车轱辘顺着胃管传到大脑,他晕晕的睡过去。

  几十个小时的车程像慢性疾病,折磨身体却不会致死,陈正艰难地喝了些水,就快到家了。

  陈正的老家是北方的一座城市,气候干燥,吃不完的面包当天就会风干变脆,成为小孩的磨牙零食。这次回家完全跳出陈正的计划,它几乎是一枝不懂事的,破坏主干养分的废芽。

  火车进站是凌晨,外面照常站了一批接站的老人,脸上的沟壑像铁丝网一样排列,接二连三的招呼声如同密密麻麻的蜂群,他们像嗅到鲜血的鱼群一样把陈正团团围住,陈正摆摆手匆匆穿过人群,还有不死心的追过来,问陈正要去哪里,他们既有大巴车也有旅店提供住宿。

  “谢谢,我家不远。”

  讨生活的人终于放过陈正,又缩着脖子去等下一趟车的旅客。

  小区里只有路灯还亮着,陈正犹豫了许久才拧开楼道门,他的反常被保安看在眼里,如果不是陈正的外表有些文气,那位老大爷应该会跑过来盘问他。

  家还是熟悉的家,钟表在静悄悄的夜里躁动不停,塔塔塔的声音像在给陈正的心脏打节拍。茶几和他走前几乎一样,果盘里放着几个圆滑漂亮的橙子,旁边是一套茶具,正前方是八寸的全家福,陈正笑得开心,几乎看到嗓子眼。

  “你是谁?!”中年男人举着卷成筒的报纸质问陈正。

  陈正站起来,他发现父亲老了,小时候望不到头的身高现在佝偻着,“爸,是我。”

  “陈正?你怎么回来不打个招呼,爸爸去接你。”陈正爸爸对屋里的人说:“出来吧孩儿他妈,你儿子回来了。”

  母亲的嘘寒问暖更让陈正心酸,“妈,打扰你睡美容觉了。”

  “你个臭小子,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我跟你爸在卧室里正商量要报警,还是你爸猜是你回来了,不然人家警察同志来了,我们怎么说。”

  陈正爸爸打断他们:“有什么话你们娘俩明天说,他刚下火车,这都几点了,赶紧睡觉去。”

  卧室里的布置和陈正走前一模一样,棉质的床单,精致的床垫,本该是一场美梦,但陈正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两眼发直,不知道阿尔斯楞看到他的留言会怎么想。

  沙尘暴跟着陈正的离开一起消失了,草地在一夜间全部变绿,阿尔斯楞骑在马背上,像一位孤独的将军。

  娜仁偷偷哭了一次,她不晓得陈正还会不会回来,大家都说他们这地方苦,想方设法的往外面走,陈正是第一个从外面走进他们家的人,而且是那么友善的一个汉人兄弟。

  巴图倒是一点不担心,他底气十足的,宣布重要密令样的喊:“你们愁苦什么,陈老师说回去出书了嘛,这可是大事情嘛,以后我们沾光呢。”

  “阿爸,陈老师出书了,挣钱了,还会回来吗?”

  小儿子的话拷打着父亲,巴图长叹口气,是啊,赚钱了出名了,还来这里干什么呢?沙拉特旗的水也不多,人也不多,东西也不多,陈正迟早要走的,或早或晚罢了。

  可他们仍旧期盼,期待陈正会跳下每一辆路过的面包车,对他们招手,说一句我回来了。

  可他们等到格日勒上学都没等到陈正,倒是盼来了夏清。夏清来接格日勒,“马上开学了,你们怎么不送格日勒去找我啊。刚好我找巴图签字,顺便把他接走,对了陈正呢,怎么不见他。”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间断,阿尔斯楞手里的马具乱糟糟的掉了一地,他问夏清:“陈正没有去找你吗?”

  “找我?你们什么时候去镇上了,我怎么不知道?”

  眼看夏清不是装的困惑,阿尔斯楞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陈正连夏清都没有见,他真的还会回来吗?那句简单的告别根本提回来,只是说他要回家,是啊,只是说他要回家。

  “他回家了。”

  夏清抬高声音问:“回家?!他回家干什么?”

  阿尔斯楞给夏清看了陈正的留言条,夏清皱眉盯了一会,把阿尔斯楞叫到远处,压低声音说:“这事你们别太声张,不然上面查起来不好瞒,他可能就是想家了,回去看看,很快回来。”

  夏清没怎么和巴图家打过交道,只从陈正只言片语里大约了解这家人的人品很好,但他担心陈正偷跑回家会对成绩有影响,“你放心,我回去就给他打电话,有信儿了就告诉你。”

  陈正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她妈妈的高中同学现在正在一家书局做编辑,看过陈正初出茅庐的作品很是高兴,接连几天都叫陈正去讨论剧情。

  “小同学,你写得很不赖嘛,我都想亲眼见见这个狮子一样的美男子了。”

  “他本人比我写得要好。”

  王编辑呵呵笑着,“不要妄自菲薄,我们小组商量过,你的书要出版不容易……”

  陈正对自己的水平心知肚明,他那点墨水在正经书店里着实不够看,可王编辑告诉他,现在有一本新编杂志,从上到下全是小年轻,如果他不介意,他愿意做他的推荐人,可以试试在那本青葱杂志上连载,“连载也很好嘛,现在看杂志的人比丛书的人多,而且也可以让你露露面。”

  “那就麻烦您了。”

  “麻烦什么麻烦,不提你妈妈,是你的故事打动了我,这样的内容对现在的读者是很新鲜的。”

  顺利通过选拔后更没有时间思考个人问题,陈正二十四小时都在那间拥挤的小房子里改文章,他的编辑是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姑娘,戴一副圆框眼镜,人很精干,做事风风火火的,“陈老师!这段你看这样修行不行,我觉得这句话放在这里很臃肿,读起来有歧义,不如删掉这个标点,或者……”

  陈正就这样忙了昏天黑地的半个月,等到定稿宣印又是一段疲惫的日子,他就是在轰鸣的印刷间接到了夏清的来电。

  “你小子怎么偷偷跑回去了,可真不厚道啊。我天天担惊受怕,生怕巴图举报你,到时候小矮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夏清充满活力的问候让陈正发自内心地笑,“巴图大哥才不会那么做,你别担心,格日勒在学校怎么样?”

  “还担心你那小学生呢?他挺好的,能吃能喝能睡,真是半大小子吃塌老子,这你得给我报销啊陈作家。”

  “你怎么知道的?”

  夏清被逗乐了,“你什么人啊,只许州官写书,不许百姓读书啊,说这你可不够兄弟的,连我都瞒着,亏我给你翻雪灾的记录本……对了,不扯这些有的没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陈正拨弄着新鲜出炉,还热烘烘的纸页,“就快了。”

  夏清最讨厌不清不楚的话:“什么叫就快了,你确定个日期我去接你,还有你的室友那天来找我,他人还真挺好的,给我们整个办公室都买了东西。”

  “我室友?咱俩不是一个宿舍的吗?”

  “阿尔斯楞,你室友,可不是我的室友。”

  “他有说什么吗?”

  夏清想了想,“也没什么,就说如果联系到你和他说一声,巴图一家挺担心你的。”

  陈正挂断电话,他还没想好怎么和家里人坦白,爸妈因为他回家高兴得不得了,变着法给他做饭,恨不得把一年的膘补起来。亲朋好友也来看他,那架势陈正好像不是去支教,而是造出了新兴原子弹。

  今年街上时兴一种细带挂脖上衣,青春靓丽的姑娘们穿着低腰喇叭裤,戴飞行墨镜,三三两两并排走,柏油马路一瞬间开花似的多彩,陈正被她们活力满满的样子感染到,对啊,青春就是这样。

  他走在人行道上,街边是新建的商贸广场,明亮开阔的落地窗照出陈正的面貌,他比毕业那年黑了点,头发长了些,除此之外没什么变化,他还是他。

  刚过二十三岁,为什么不试试呢?

  行道树的叶子光斑粼粼,纤薄的叶片努力仰头。陈正被感动了,那感动和第一次走进巴图的羊圈一样,是属于生命的鼓舞。

  陈正的父母最近心神不宁,儿子欲说还休的样子令他们警惕,那句被含在牙冠里的话或许会改变家庭的格局,甚至未来的走向。但他们依旧期待,因为小年轻脸上冒出羞与为难,往往是有了心上人,孩子们畏惧父母亲的拒绝,又忍不住炫耀,似乎那可以证明他们已经长大了。

  “老陈,你说咱们放陈正去草原对不对啊。”母亲忧愁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

  陈正爸爸宽慰道:“孩子嘛,你不放手他永远长不大,你看儿子这次回来不是成熟了,闯一闯没坏处,而且那地方那么穷,想学坏都难。”

  “我是说,儿子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那不挺好的,人家老刘家的闺女去年就把准女婿领回家了。”

  母亲迟疑着:“可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你就是退休了爱多想,他有对象早晚得领来给咱们看,你是担心人家草原上的姑娘配不上你儿子?人家还不一定稀罕咱们陈正呢。”

  陈正噔噔噔快速下了楼,是啊,他纠结什么,他爸那句话说得特别好。他担心父母不同意,巴图一家不接受,所以连夜从沙拉特旗逃回家里;可阿尔斯楞呢,他要面对兄弟母亲的责问,以及突然消失的、没捅窗户纸的恋人。

  陈正闲逛到小区的花园,工人在给长椅刷漆,刺鼻的味道飕飕地冲向脑门。刷子一下一下把边角处涂抹均匀,工人没有一点不耐烦,仔细认真的在烈日下完成自己的工作。

  长久的凝望让陈正眼睛发酸,他鼻翼翕张,在呼吸间看见漂亮的凉亭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因为角度,陈正只能看见两条长腿,以及一半的腰。胸口那颗好容易安静的心脏又开始不安分的突突跳动。

  无征无照的,阿尔斯楞就那么出现在陈正的眼前。

  “你好陈正,我叫阿尔斯楞。”

  陈正的呼吸停滞了,心底像铺了层绒毛似的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