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也注视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在吃晚饭,面前有兰波和魏尔伦给他做的大餐。

  中原中也吃得很少,都是把食物分成小份慢慢下咽,他看出来对方没有胃口,只是在硬撑而已。

  他百感交集,任谁看见未来的自己活出了自己意想不到的模样都会感慨吧。

  他听魏尔伦说中原中也现在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中也宁愿面前的人是为了黑手党操劳成这样,而不是为了一个人。

  方才对方笑着说牺牲时,他更加不理解,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还会露出那样的笑容,那种笑容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释怀,也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而是一种报复的畅快。

  为了报复太宰治而为自己的牺牲感到开心……

  这太令人难以理解了,甚至从第三者的角度看,中原中也完全就是一个被爱与恨冲昏头脑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既然有“书”的存在,那就自然能够找到他们活下来的办法,可另一个自己却放弃了这种可能。

  中也其实有些郁闷,他想不到一个太宰治就能让中原中也变得如此心力憔悴,也可能是那两人之间谈了恋爱,所以那位中原中也对太宰治的感情发生了质变。但不论是哪种,再放任这样的中原中也,那原本就不想活的两人是不会幸福的。

  首先,要纠正一下中原中也的想法。

  于是隔天一大早,中也敲响了中原中也的房门。

  “进来。”

  “中原。”中也不得不换一个称呼,这是昨晚对方要求纠正的,“我们今天去玩吧。”

  “不了,什么时候要用到这个碎片?”看穿中也的心思,中原中也问:“你不用开导我。”

  中也微蹙眉头,他耐心地解释道:“根据彭格列那边的计算,大概要等三天后。”

  中原中也思忖片刻,“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七天后……”

  说来,太宰治复活七天后世界也出现了问题。

  “七天时间是因为世界会进行一段能量转换。”中也朝中原中也伸出手,“中原,我不清楚你经历了什么,但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太窝囊了,用自己的牺牲去报复一个已经死的人,真的能够令你畅快吗?”

  中原中也沉默地盯着面前的少年,清晨的阳光落尽屋内,他昨晚睡觉没有关窗,风扬起少年的橘发,那湛蓝的眼像是蓝天一般澄澈,却又毫不掩饰其中的锋芒。

  好陌生的人。

  如果说那位26岁的中也是自信又温柔,那面前这位18岁的少年是张扬又肆意。这些词汇都与此刻的他搭不上边,那么多个世界,就他变成了这个模样,太不像话了。

  到头来,还需要别人开导劝解自己。

  真是丢人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与其这样不如让太宰活下来,这样的报复才痛快。”

  中也微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另一个我。”中原中也弯起嘴角,他叹道:“你知道吗?如果太宰知道跳楼之后自己会变成‘书’,他肯定不会跳,他那时候跳就说明他是真的想死。”

  中也微微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中原中也垂下眼,他的指尖落在自己的心口,感受到碎片的存在,他说:“他活得太痛苦了……”

  尤其是太宰治看了其他世界的记忆,下意识地用记忆中的态度面对那些熟悉的人,而他们却只能给予冷漠的回应时,那种落差即便是预料到了也依旧会受到伤害。

  中原中也回想过往太宰治的种种举动,从拿到“书”时,太宰治就陷入了不幸之中。

  为了那“世界和平”所做的一切都无法被人理解,自己一人背负,一人咽下那些苦痛,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长此以往,那回忆里只剩下痛苦。

  把中原中也绑在身旁是他唯一的任性,甚至还自作主张地为对方打点好了一切。这份“温柔”,中原中也咽下也不是,吐出也不是,如鲠在喉。

  就是这股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感受,让中原中也越发地痛恨太宰治,可他更多的是在恨自己。

  他当真就傻傻地跟在对方身边七年,然后什么都没发现,还信了对方要把黑手党壮大的鬼话,偏偏这鬼话还真的实现了。

  更气了。

  但他还是希望太宰治能够活下来。

  “他复活的时候我觉得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可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着报复他,我也想过用那所谓的爱去感化他……”

  中也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他发现自己所想的计划中原中也全都试过了,想来也是,如果不是那些都没用,中原中也又怎么可能会选择一起死亡呢?

  “我看过另一个世界的我们,我知道我们是情侣,也知道我和太宰互相……喜欢,应该是喜欢吧。”中原中也自嘲一笑,“可是没有用,那家伙没有喜欢我到愿意为我活下来。”

  中也无言以对,在爱情方面他还真的给不出什么意见,更别说谈恋爱的对象还是难以看透的太宰治。

  “既然如此的话,就算最后救活他有什么用?既然活着对他来说一种痛苦,那就让他安心地离开,我想要牺牲,也是因为我太恨他了。”中原中也望向面前的墙壁,他双目无神自言自语着,“如果他不复活我可能还没那么恨,可经历过那七天的相处,我忽然发现……”

  中也走上前,他轻轻抱住中原中也。

  “我发现啊……”中原中也闭上眼,感受着温暖的怀抱,他继续说着,他声音有几分哽咽,“我竟然真的喜欢他,喜欢到看见他站在面前呼吸我都能由衷地感到开心。”

  中也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他忽然能与对方身同感受。

  “中原……我理解你的选择。”中也咬咬牙,他说:“但不要自暴自弃啊。”

  “我没有自暴自弃。”中原中也哀叹道:“我只是太累了。”

  “不,你就是在自暴自弃!”中也按住中原中也的肩膀,拉开二人的距离,他盯着中原中也微红的眼眶,“说什么太宰不想活!说什么没有喜欢到愿意为你活下去,那你就努力啊!努力让他爱上你啊!你肯定有过这个想法,但你根本不是做不到,而是你害怕了吧!”

  “害怕?”

  “你在害怕你没办法让他活下去,没办法让他活得开心!”中也不由得加重肩膀的力道,“才七天而已能证明什么啊!这么轻易就放弃,你真是太不像话了!这还是一个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吗?”

  中原中也眯起眼,他还是第一次被另一个自己教训,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他竟然被比自己小五岁的人瞧不起。

  不愧是无忧无虑长大的少年,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中原中也倒是有了几分兴趣,也不是说抱什么希望,而是好奇对方是自大还是自信,他问:“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这光是我想活就能解决的吗?”

  中也一时语塞,他磕磕绊绊地说:“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说着,他直接跑出了房间。

  中原中也挑挑眉,18岁的少年比他想得还要幼稚,这也太容易中激将法了,他忽然理解为何十五岁时的太宰治总是故意惹他生气了。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中原中也愣住,看向从门口走进来的兰波,这人收敛起息后他完全察觉不到,也可能是他太松懈了。

  “看得出你们很疼他。”

  “正相反,我们对他很严格。”兰波慵懒地倚在门口,“他会那么激动是因为面对的是另一个自己。”

  中原中也渐渐冷静下来,与一个少年争执的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兰波一眼看穿的心思,笑了一声,“中也,你想和太宰谈谈吗?”

  中原中也问:“哪个太宰?”

  “你带着那个的。”

  中原中也没听明白。

  兰波莞尔一笑,“看来你想,跟我来吧。”

  兰波带中原中也去的是彭格列分部的基地,之前没有时间,这会儿中原中也倒有闲心观察起了周边的布局。

  这里设计意外地人性化,走一段拐角就能见到休息区和贩卖机,这里的成员轻松地聊着天,氛围就像是普通的公司。

  兰波带着中原中也走到了一处休息室,两人坐在沙发上。

  “来休息室吗?”

  “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你可以吃点零食。”兰波从亚空间取出自带的书,悠闲地翻阅起来。

  中原中也没有胃口,等一会儿门被敲了一声,一位穿着黑色西服的女性走了进来,对方的右眼戴着一只眼罩,一头紫色长发落在肩上。

  “这位是彭格列的雾属性守护者,库洛姆。”兰波朝对方点点头,“麻烦你了。”

  库洛姆点点头,她走到中原中也面前,递上一枚戒指,“这个……是储存了雾属性火焰的戒指。”

  中原中也把戒指戴上。

  兰波解释道:“雾属性火焰的能力是构筑,以器具为媒介由雾构筑出形态……”

  中原中也稍稍抬眼,周边突然萦绕着淡淡的雾气,库洛姆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银色三叉戟,随后靛紫的火焰在缓缓燃烧,只见对方转了转三叉戟,把那尖头对准了中原中也的心口。

  中原中也立刻收敛自己下意识涌出的杀意。

  库洛姆没有受到影响,她看着中原中也,“仔细感受他的存在,想象他的声音、模样以及灵魂……”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中原中也感受到碎片渐渐浮现出来,穿梭在雾气之中,在触到三叉戟的那一刹那,熟悉的身影从雾中走了出来。

  对方披着黑色风衣,左眼绑着绷带,眼底是浓浓的乌青。

  这个人正是太宰治,是中原中也所熟悉的、带着满身伤疤的、在跳楼之前的太宰治。

  “真是……”太宰治歪歪头,他抬眼看向一旁的兰波,有气无力地说:“拿你们没办法呢。”

  兰波合上书,他打量这位戴着红色围巾的人,说:“你并不适合这副打扮。”

  太宰治没有理会,他问:“所以让我以这种形态出现干什么?我可给不出什么拯救世界的办法。”

  “不干什么。”兰波弯起嘴角,“后天就是中也生日了,我喜欢热闹。”

  太宰治撇下嘴,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他一直侧着身子,不敢与中原中也对视,倒不如说是愧疚。

  中原中也则是扫了一眼对方的背影,视线落在地面上,而后沉默不语。

  兰波看两人的状态不禁发愁,这两人比他想象得还要别扭,他说:“还有,我有件事要你们帮忙。”

  所谓帮忙,中原中也和太宰治多多少少猜到兰波的心思。

  无非就是希望他们之间培养感情,但看着对方给的任务单时,二人又慢慢打消那个念头。

  兰波想要给中也一份礼物,而这份礼物地点在一处火山顶上。

  “为什么是火山顶上?”中原中也不解地问。

  “那里被称作世界之口,世界上最有名的锻造师住在那里,我和魏尔伦三年前向他预约了一份特别的指环打算给中也当做18岁生日的礼物,但这东西需要本人亲自去取。”兰波看向中原中也,“但中也因为你的怂恿去做别的事了,现在我可没法改变他的计划。”

  中原中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偏偏兰波拜托的这件事还是正事。

  “那是我原本给中也的试炼,过程并不安全,所以……”兰波温和地注视太宰治,“需要二位一起去我才放心。”

  太宰治沉下眼,发出悠长的叹息,“那就没办法了中也,我们立刻出发吧。”

  中原中也看着火山地址,那是在极地附近,要赶上时间就必须现在立刻出发。

  他用兰波提供的卡订了机票,航程需八个多小时,时间是中午起飞。

  令中原中也感到意外的是,太宰治这种被“构筑”出来的状态几乎与真人没什么区别,不仅能吃饭,甚至还能过飞机的安检口。

  二人上了飞机后,中原中也狐疑地扫了眼太宰治。

  “怎么了中也,从刚刚开始总是这样盯着我。”太宰治心情说不上好,没人被叫出来工作还会开心,他烦闷地说:“想问什么就问吧,反正我又没有可以自己消失的意愿和自由。”

  “太宰,你有自己在活着的实感吗?”中原中也真切地问。

  太宰治微愣,他望着飞机窗外正在忙碌的人群,耳边是人群的嘈杂声,那些人说着带着口音的外语,飞机内播报着电子通知,提醒飞机马上起飞。

  中原中也坐在他的左侧,他只要往窗外那边偏偏头,就完全可以不去看对方,可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中也……”他缓缓开口,想说的话语在嘴边转了一个圈,他最后点点头,“是啊,我和活着的感觉没什么不同,现在我只想睡觉。”

  这具疲惫的身躯重重地压着他的灵魂,因为身体带来的不适,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岌岌可危,他唯一想干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觉,可又清晰的明白他无法踏实睡着。

  “那就睡吧。”中原中也说着,他把手附在对方手背上,触到那绑着绷带的部分,中原中也有些恍惚。如果说之前太宰治是在没有伤口的躯体上复活的话,他还能欺骗自己太宰治稍稍有些不同,但此刻,他触碰的是早已变成那团碎肉的躯体。

  飞机在地面越跑越快,发出了剧烈的滚轮声,他下意识用力握住对方的手,中也早上的话语在脑海中回响,他忽然渐渐放下心来。

  他没有理由不去相信另一个自己,相信对方能够做到,能够找到办法,能够让他们活下来。

  现在兰波给他和太宰治一个这个机会,他再不好好抓住的话,就真的是自暴自弃了。

  他打量太宰治的侧脸,能够看见的只有对方的绷带,但对方也没有抽走他握住的手。

  “太宰……”

  飞机逐渐起飞,一股熟悉的失重感袭来,中原中也的声音淹没在机械声中。

  太宰治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对方的话语,他转过头,露出的那只眼略带惊讶地注视对方。

  “你要是不想活了,我们一起离开吧。”

  在听见这句话时,太宰治一瞬间想出无数个反驳的话语,他觉得对方是在胡言乱语,可那些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在对上中原中也的面容时,又一个字也吐不出。

  中原中也是认真的,不是带着报复心理,也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为了劝他,对方是冷静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为什么?

  他心底不禁发出了疑问。

  他只是想要中原中也活下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成了这般扭曲又悲哀的关系。

  面前的这位中原中也,比他想得更加偏执。

  他移开视线,再一次看向窗外,他打算装作没有听见。

  飞机穿破云层,阳光落在软绵绵的云朵之上,像落上了一层轻飘飘的金沙,机身的时候,那些金沙跑了进来,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被刺得下意识闭上眼转了转头,头上的绷带因此松动散落了下来。

  左眼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蓝色,他下意识看去,撞进了那双熟悉的眼,那双眼没有想象中的愤恨和悲伤,只是溢出了淡淡的笑意。

  中原中也只是因切身实际地注视他而感到开心。

  太宰治一瞬间没有了办法,他觉得自己输得彻彻底底,双眼里映着他杂乱的头发和落在肩上的绷带,他那无奈又别捏的神情也一览无余。

  他总是在中原中也面前变得狼狈不堪。

  “中也。”

  太宰治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伸手把对方落在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又捻起对方的长发顺到胸前,他苦笑一声,无奈开口道:“别忘了我们最讨厌彼此了,怎么可能会因此让对方过得舒心呢?”

  听着太宰治那绕了一大圈的话语,中原中也弯起嘴角,眼中笑意更甚,他顺着对方的话说。

  “是啊,既然如此的话,就只能让彼此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