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海做了个诡异的噩梦。
他站在旷野的草地上,四周绿油油的。脚底和世界发亮、发蓝、甚至绿得发黑,他没命的狂跑,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恐慌怯懦以至于瘫坐在地。扑面而来的孤独感,一片幽深空寂,无边无尽的绿色宇宙笼罩他。
真正的孤立无援。
之后,他痛苦挣扎爬起来再次奔跑,草地倏地融化成墨绿的浓汁,他陷进去,欲要抬起脚被一只漆黑的手缠住。他吓哭了,拼命撕扯那只手,结果地里冒出成堆成堆的肢体,眼珠、头、脚、耳朵、肠子、甚至有脑浆脑花,统统血淋淋的漂浮起来,绿汁逐渐演变成血浆。
他狂喊挣扎,最终喉咙里呼唤出唯一记得的名字——秦时齐。
秦海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不敢起身,他觉得周围全是眼睛盯着自己。他无助地摸索身旁,空荡荡。
秦时齐又不回家了。
这次没有去林山钰那里,他识趣,知道对方正在跟李路争分夺秒的学习准备迎接高考。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缘由,直接搬去了宿舍,床铺被褥还让许可杰去收,摆明了不想见秦海。
许可杰揪着他不放,他嗅到丝丝缕缕“龌蹉”的味道,问他到底为什么搬学校?秦时齐没办法借口胡诌说是最后几个月呆学校里玩玩,青春只有一次,就这小半学期了,试试不同生活。
许可杰登时拽起他衣领,“别装了!我真服了你,一会儿邱泽天,一会儿秦海!你这两年直接成了个傻子!”
“我是被他们逼疯了!”秦时齐皱眉咳嗽,受惊似的气喘吁吁推开他,“你别瞎操心了,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许可杰恨铁不成钢,愤怒地拂袖离去。
搬去宿舍,自然给邱泽天高兴坏了。自从上次留宿之后,秦时齐就对自己爱搭不理,比以前更冷,骂都不骂了,直接沉默无视。
他一直以为是那个浅尝辄止的吻,让秦时齐对自己防备。
谁叫他色胆包天,鬼迷心窍呢。
“齐哥,跟我们几个去操场啊!”李子然勾着秦时齐的肩膀乐呵:“在寝室看到你是这种感觉,稀奇啊,怎么突然要搬过来啊?”
因为之前打架斗殴事件他们关系很僵,这是李子然拉下面子来求和的讯号。邱泽天站旁边也不发言,就冲着他们意味深长地笑。
看来是邱泽天的面子与意思。
秦时齐心不在焉,敷衍两句跟他们一起去了操场溜达。一堆人乌泱泱的,都几个糙老爷们,谈的无非就是女孩、所剩无几的生活费、游戏,高端点的谈起来毕业规划。
虽说都是差生,又虽都是高中生,但个别确实为自己渺茫的未来感到焦虑。不过个别也就不足为患,毕竟年纪小都不是真懂那份社会艰辛,抽几根烟又能蹦跶乱叫。
秦时齐不同了,他从头到脚全是心事,焦虑、烦躁、忧郁、不安都流露在脸上,像个哑巴一样混在人群,看似同流合污、沆瀣一气,其实格格不入。
邱泽天找个借口拖他走操场边坐下,献殷勤似的给秦时齐点烟,趁机把手搭他腿上,有意无意吃他豆腐问:“你有心事吗。”
“那边处理的怎么样了?”
答非所问,邱泽天收回来了放他腿上的手,语气不咸不淡:“大半。”
“你真……”
“齐哥,生意上的事,不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邱泽天无赖笑笑,“不用担心什么,这事五十年前就有人做,我不该栽在这里。只是为了你。”
秦时齐了然,他认识的几个人他都混个脸熟,个个都有所耳闻。一层一层,插手的不插手的、管事不管事的、连乐呵站那边的人他都心知肚明。
管不了。
邱泽天好死不死,对秦时齐说了几句示爱黏腻的话,见对方脸垮了下来,便扯开话题提起了凌厉高傲的秦海。
“你弟那鬼脾气是真难相处……”
一说秦海,他就不淡定了。
秦时齐胸腔里那股悸动阵阵涟漪,脑子里全是秦海淌泪的脸庞,惆怅悲凉的眼神,轻唤自己“哥哥”二字。秦海揪着他衣摆,紧紧靠在他胸口,那原本毛茸茸却因为淋了雨湿漉漉的脑袋,不仅没让秦时齐感到不适黏腻,反而觉得很满足、很安逸。
只是他仍然狠心推开了秦海,酒劲也散了,不顾一切逃出那间房,如梦初醒,那股后怕才上来。
他实在不敢把秦家从小培养的人才领上同性恋的道。他秦海不能,绝对不能是同性恋。
秦时齐半夜都崩溃了。
他宁愿两人一直针锋相对,为什么现在演变成这样?他们接过吻,他们睡过一张床,他们一起去旅游,他们相依度过一段黑暗的时光,他们彼此互相扶持,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什么时候开始?到底什么时候开始?
这一切都意味着秦海可能喜欢自己,自己就更不用说了。张邵回来的时候他忧心忡忡想的是秦海会不会不高兴。
秦时齐越想越怕,直接粗暴地碾灭了烟蒂,“回寝室了,真他妈热。”
邱泽天见他不愿意提,心里暗自揣测琢磨,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伸懒腰打哈欠跟上嘟囔:“齐哥,随便一恍,都要夏天了啊!”他歪头望着对方甜蜜嬉笑,“我们认识的时候也是……”
“闭嘴,傻逼东西。”
秦时齐目光深邃望向操场成双成对散步的情侣。他下定决心不让这份感情滋生蔓延,更不会让秦海执着于自己,趁两人还没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及时止损。
秦海无端忧郁在刘杰眼里已经是见怪不怪的常态。毕竟多年好友,他性格孤僻早熟,总是会隔三差五心情低落。
他跟秦海能做朋友,是因为两人性格比较互补,总能减少摩擦。
刘杰深知秦海是典型的慢热还傲娇,有时明里暗里会非常迁就自己。他觉得即使秦海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可从不在外展现锋芒,如此藏锋隐智,却仍然成为佼佼者。特别优秀。
有次他俩一起去爬山,登顶之后秦海刚想形容此情此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听见刘杰欢呼雀跃的说,“这里看那些山像蚂蚁!”,他便报以微笑附和,“是啊,小蚂蚁。”
很多人说他不好相处,刘杰一点儿也不觉得。
真正快乐热诚的时刻,他从来不会卖弄自己的学识,是个纯粹童心未泯的男孩。刘杰常说他是“诗人”,总是不经意体现浪漫和温柔。
不过后来他发现,秦海这份柔情细腻对女生常有。
刘杰记得初中的时候,他们在车站被一个二十多岁温婉尔雅的女人问路,秦海展现的风度绅士体贴让他大跌眼镜,甚至还买了瓶水送给那个陌生的女人,让她路上注意安全。
他对女人和男人完全是两个态度。
以前秦海开玩笑告诉他,“女人都是善解人意的,男人太顽劣幼稚了。”
好一个周县贾宝玉,湖南张无忌。
刘杰老早就发觉秦海品味独特,喜欢御姐、人妻、总之是漂亮姐姐。令他最印象深刻的是,秦海还暗恋过自己的钢琴老师,送东西送礼物,无微不至关怀,弄到最后连他爷爷都知道此事。毕竟这钱都是秦老掏的。
从此刘杰最喜欢调侃打趣称秦海为“曹贼”。
“刘杰,我发现自己好像喜欢男人。”秦海面无表情,语气寡淡。
这曹贼突然性情大变,让刘杰呆楞在原地半分钟之久,世界陡然天翻地覆。
“什、什么?”刘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你喜欢谁啊?”
“是……是秦时齐。”
刘杰手里东西吓落了,他品味独特的兄弟,走了十几年笔直舒坦的大路,突然弯了。走弯路就算了,还是条颠簸流离、陡峭险峻的烂弯路。
他世界观都霎那间塌陷,问秦海是不是开玩笑,怎么会有人喜欢上自己的堂哥?这是近亲,是乱伦,还是同性恋……
“我们不是亲生的。”
刘杰捡起的东西再次跌落在地,啪嗒啪嗒翻滚一圈,他错愕表情有些滑稽,“你为了喜欢他,编这种故事给我听?”
“我爷爷当年在香港做生意,我爸是我奶奶前任妹妹的儿子,然后我奶被欺负……”
“等等……”刘杰皱眉疑惑:“古惑仔是不是出续集了?”
“你很少这样幽默。”
“你也很少。”
“我没有开玩笑……”秦海面露痛苦如履薄冰的模样,是刘杰这些年从未见过的。于心不忍他安抚秦海许久,承诺这是好朋友之间的秘密,还体贴告诉他不要什么事都憋心里。
“心腔是一个软塌塌的气球,藏的东西多了,指不定哪天就要爆炸。何况你还是这么大的事。”
秦海抿嘴点头,叹息片刻后仰望天空,他哥哥躲他都躲到学校去了,电脑不要、游戏不要、他也不要了。
“那件事你准备收手吗?”
秦海坚定地摆头。
“会不会太危险了?”
“正义的道路是曲折坎坷的。”
刘杰挤出笑道:“你永远都这么中二。”
秦海抿嘴,半晌,沉重地说:“这几天梦见雨姐了。我亏欠别人太多东西,上天就惩罚我、向我讨债,让我喜欢上男人,喜欢上秦时齐……”
他深信天道轮回,因果报应,曾经种种愚昧腐朽,终究被命运捉弄。惩罚是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