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是帝国最大的贸易商之一。”这个白净瘦长的雄虫用鱼尾撑直身体,他看向钟易,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其实我应该叫里简,就是那个同音字,一个椭圆,从椭圆形正上方划下一个竖钩,整个字就像有刀柄的短刃。不过从我爷爷接任家主那时候起,他们忌讳里尔斯所做的勾当,就将这个字改了,改成了李。”
钟易记得这个字的虫族文字写法,就像一个连笔的“十”。
他听见李简说:
“家族回避那个姓氏,也是回避锋芒,更是回避两百年前的罪恶。”
“两百年前。”钟易重复着,他回忆起从老雄虫那获得的信息,“戴特王朝时期。”
“正是,家族史里记载,在此之前,虫族的神欺骗了海息族的神,海息族遭遇巨变,失去了所有的雌性海息。”
“海息神怒火滔天,不惜一切代价要向虫族复仇。就在戴特在位期间,正是里尔斯向戴特提出这个建议——改造‘废弃’的雌虫们,以此平复海息神的怒意。”
李简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有些厌弃地说道:“虫王戴特同意了,并且委任里尔斯带着这些雌虫们,千里迢迢来到海息族,用他们繁衍。”
“运输,也是贸易。里尔斯从此发家,他的野心也越来越大,他提议在海面上建岛,运输更多的虫族过去,让他们定居,从而垄断这些虫族们所需要的一切物资。在王权的默认下大肆敛财,直到现在,你一定听过海恩、戴勒这些贵族姓氏。他们就是从那项事业中获利的虫族们的后代,两百年过去,仍然是贵族世家。”
钟易不由自主回头望去,看向最深处死死紧闭的囚门。
刚才,里尔斯先用亲和孱弱的形象接触他们,用瞎眼和衰老迷惑着他们。然后,再利用好奇心引诱他们上前,假意要回答他的问题。最后,突然袭击。
若不是他及时后退,恐怕就要被那尖锐的骨刺戳中眼球。
“听他说,是戴特下令将他关押在这里——可他不是戴特的功臣吗?”
“因为反噬。”李简垂着眼皮,“海息的后代繁殖无法成功,因为雌虫和雌性海息有着本质区别。戴特、里尔斯,以及虫族主神,都在欺骗海息族。从那之后,海息神为了他将要灭绝的子民,献祭自身。”
“海息的神解散自身神力,发誓要诅咒每一个让他们种族走向毁灭的家伙。就在诅咒生效之后,戴特驾崩,虫族主神隐居了起来,里尔斯被惩罚关在深海地牢。”
“家族史记载着,里尔斯不死不灭,永远要忍受他填不满的的野心和欲念,永远饥肠辘辘。”
李简摇摇头:“只是我没想到,这里就是深海地牢。”
他们朝走廊拐角走去,路过之前待过的监房,里面的三只雌性海息一见活物,纷纷游上前,隔着栏杆不断伸手,表情狰狞。
钟易的目光停留在海息们的腹部,才过了一会,他忽然觉得,那隆起的腹部似乎又大了一些。
“很可怜不是吗?”
李简注意到他的视线,眼中流露出悲哀的情绪:
“失去意志,被当做食物和繁殖工具,而导致这一切的,正是因为那该死的利益。我少年时期,真的为这种东西作呕,可是我却是这种罪孽的后代,是这利益的享有者。我后来逃离家族,到一个偏远的城市,叫义城,在那里第一次遇见罗伊……”
李简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他双眼茫然地看向钟亦,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抖着苍白的嘴唇。
“不对,罗伊也是雄虫,他不会被捉去当雌海息……难道刚才那具尸体是……”
钟易回想起那棕褐色的头发,对李简摇头:“不是他,那尸体的发色和康纳的一样。”
“但……他会不会已经……”李简喃喃地说。
钟易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先离开这里,他或许还活着,我们会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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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因赛特星球。
又高又瘦的雌虫背着他那一直都舍不得换的包,银色皮子底部已经皲裂,装得鼓鼓囊囊。他扣着背包带子,局促不安地站在富丽堂皇的空旷大厅。
“很抱歉,李尔先生,家主并不愿意见您。”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李尔急切地说。
“很抱歉,您属于旁支,没有资格觐见主家。”助理略微抬眼,飞速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尔,继续说道,“更何况您是逃回来的祭品,主家没有责罚你,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还有李简!你们主家的雄虫也在那里,你们应该立即派手下去保护他,将他们救出来!”
助理招呼保镖过来。
那高大的雌虫保安一左一右架在李尔两旁,他像一根悬垂在水中的松针,一下子双脚离地,不住飘摇。
“你们都清楚那海底下是什么,凶残的雌海息会撕碎李简,你们真的不担心你们的嫡系吗?他可是未来继任候选者之一,你们……”
助理见李尔大吵大闹控制不住,挥了下手,让保镖们将他放下来。
“我们自然会保障李简少爷的安全,他的雌父拜托了一个去执行任务的军雌多照顾少爷,所以他不会有事。至于其他虫族,那自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
“你与其在这里乞求,不如向主神祷告,祷告你关心的那只雄虫留个全尸。”
李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里的。
他背着包的肩膀格外沉重,银色皮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现金。
里面装着他全部积蓄。
他想好了,要是能借家族的力量将钟易救出来,再多的钱也值得。
可他忘记一件事,那样的家族,怎么会看得上他这点小钱。
李尔抱着头坐在街边,面色灰白。
他回忆起深海中,那只头发与海水颜色相同的雄海息。他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但他对自己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尽管厌恶那样的家族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属于你自己的挚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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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老雄虫里尔斯所评价的那样,海息是一种美丽且愚蠢的生物。
这座监牢的构造极为简单,因地势而建,沿着一条狭长的隧道修成。根据门锁生锈的痕迹来看,海息们常常忘记锁上这里的门。
钟易和李简从监牢出去时,门口居然连看守都没有。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游”了出来,周围见不到一条海息的影子。
深海本是昏沉黑暗的,但周边高耸的礁石上布满了发着荧光的珊瑚,橙蓝色交织,勉强照亮周围地形。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光亮更盛,就像是黑暗森林里燃起的篝火,格外明显。
钟易和李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那边游去。
越靠越近,他们彻底看清那处。
那是一处群居区,礁石像尽职尽责的守卫,将聚在一起的住宅围在中间,是天然的壁垒。
钟易和李简攀上地势最高点,俯瞰下去,将这处地形尽收眼底。
海息一族没有工业生产,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材料,他们的房屋,都是用废弃的铁板搭建成的,那些铁板看上去有很多年头,每块都有不同程度的腐蚀。
钟易认出,这些铁板似乎与海面上的“岛”的材料相同,看来海息们捡着虫族废弃不要的材料搭建自己的家。
这些破破烂烂房屋聚在一起,数量不算多,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小村落。
在正中间,有一条宽大的路,横贯整个村子。
见到那条路,一个疑惑从钟易心中冒出。
海息似乎不需要这种陆地上刻板的“路”,毕竟只要在海中,他们就可以随意游动,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路”。
疑惑刚涌上心头,他们右侧道路尽头突然传出巨大的喧闹声。
钟易看过去,只见一群海息夹在道路两旁,熙熙攘攘,似乎在等着什么过来。
“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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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易慢慢靠近拥挤的海息群,道路尽头不知道有什么,奏乐声响个不停,海水震得微微发抖。
“我还是第一次看仪式!”
钟易前面有个头发及肩的年轻海息激动地大喊。
他稍稍游高了点,看见旁边有个头发稍长的海息也在大声回应对方。
“你是几年生?”
“一年!”
“怪不得!去年出了那事,仪式没办成,你也没看见!”
“今年的扮演者是谁?”
“一只新来的,昨天才出现!”
“新来的?你们就让他扮演主神?”
“我向神发誓,他绝对是我见过最美的‘海耶拿’,睁大你的眼睛,小子,一生仅有一次机会!”
海耶拿……
钟易隐藏在海息群中,低眉思索这个称呼。
忽然,挤在一起的海息们躁动起来,纷纷伸长脖子往道路尽头看,奏乐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钟易也将视线移过去,却在看清一道身影后,蓦然呆住。
雄性海息与雌性海息有着很大的区别,雄性海息通常鱼尾更加短,也更加细,覆盖在上面的鳞片如琉璃般色彩缤纷。
雌性海息——也是就是雌虫入海后变化的——他们的身体更加强壮,鱼尾也长而有力,覆盖一层坚硬的鳞片,似甲,似铁,颜色基本与发色相同。
在那条道路中间,大约二十几条海息们摆动鱼尾缓缓向前,围在中间的,是一架高高的游车。
观众们在游车出现的一瞬间爆发出欢呼,他们激动地拍打着尾鳍,带出沉潜在海底的软沙,将水搅得些许浑浊了。
游车外围,两队雄性海息吹弹着特殊的乐器,一种宁静平缓的乐音渐渐荡漾开来,观众们平息躁动,降低喧哗,目视着游车前行。
负责抬游车的是一群强壮的雌性海息,在最前面的海息里,钟易看见了诺亚和艾利克。
他的费谢尔,则被托举在由纤细钢铁制成的架子上,高高地端坐在顶部,像是神灵在凡间的扮演者,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
那种粗制滥造的游车,像是钢铁巨兽的骨架,更像稀松的笼子,与纯净银白的费谢尔极不相称。
可是,在仪式加持下,钟易又觉得诡异的和谐。
费谢尔像是琥珀中流动的铅水。
费谢尔的样貌变化了不少,银色头发变长,轻拢在肩上,他身上披着皎白薄纱,隐约勾勒出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银白色的硬甲覆盖整条长尾,半透明的尾鳍搭在游车顶,随着水流轻微晃动。
海息一族生活在深海,视觉不好,但随着物种演进变化,听觉逐渐强化,生了一对精灵似的长耳,内里呈浅色,长着软乎乎的绒毛。
在装扮下,费谢尔那张浓墨重彩的脸柔和下来,眼尾被化得细长,半阖着眼时,轻轻向上挑着。唇峰也被刻意抹去,仅留一个圆滑的弧度。
那辆游车渐渐接近了。
观众们摆动尾鳍,跟着游车同步移动。
钟易落在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凝着游车顶,视线如有实质,强烈到不可忽视。
游车顶端,盛装打扮的海息似乎察觉什么,小幅度轻微转头,纯金色的眼珠瞥过来,撒下一点眸光。
一瞬间,他们撞上了彼此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已公开的情报:
1、虫族与海息族的渊源起于两百年前戴特王朝时期;
2、经过改造,虫族进入海中会变化成海息的样貌;
3、海息族的神向虫族复仇后消失;
4、海息借助虫族繁衍,并演化出一套集体繁衍仪式;
5、李简和李尔出自同一家族,且李尔的真实身份似乎为家族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