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在做一个梦。
起先,这里只是热。
不知道这是何处,脚下松软,触目可及的地方,到处都盛开着烈火一般的红莲。
天际是阴沉的黑,零星有同样火红的闪电,转瞬即逝。
随后,他的身体被不熄之火焚烧着。
他茫然地望去,四处虽空,可没有路,他分不清哪个是逃离这里的方向。
在被焚烧殆尽之前,他的宇宙,在一片绝望的灰烬中热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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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带了一只抑制剂,之前已经用完了。”
“你在质疑我?”说话者叹了口气,“你得问这个家伙,要不是他自作聪明,起码到现在还有药可用。”
听到躁音,费谢尔睁开眼,看见钟易与两个雌虫正争执着什么。
正在说话的雌虫面若冰霜,另一个雌虫垂头不语。
身体高热并没有退去,冰水极大地缓解了他虫化的速度,他昏过去之前,那种银白色的硬甲刚刚浮现,而现在只是覆盖到了小臂。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药剂。”钟易声音冰冷得像是百尺深潭。
诺亚难得地挑了下眉:“你不是雄虫吗?你可以用信息素,安抚你的雌虫。”
“我……”钟易张了张嘴,口中泛起一种苦意。“我没有……”
诺亚盯着钟易的眼睛看了半晌,改口说:“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办法。”
艾利克猛然抬头,他太了解诺亚,不用想,就猜到了他会提出什么解决方案。
“不,那对雌虫而言太痛苦。”他眼神悲伤地看着诺亚,试图制止,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那种方法会剥夺他作为一个雌虫在社会上的功用,他将得不到主流承认。更何况他是翼宿军的上将,他要是失去那东西,他永远无法回归普通的生活。”
艾利克一把抓住诺亚的手腕,眯起那双漂亮却悲伤的眼睛,声音颤抖:
“就和他一样,受雇于翼宿军,永远被任务绑架,永远没有选择的自由。”
费谢尔将他们的对话清清楚楚灌进耳朵,听见翼宿军三个字后,他视线停留那两个雌虫身上,认认真真回忆起来。
右边那位皮肤很白,骨架纤细的雌虫,他看过资料,似乎是指挥队里的前成员,叫艾利克,不过在很久之前就引咎辞职了。
而左边那位面无表情的雌虫,他对他的长相没有印象,不过听他名字叫诺亚,有些耳熟,隐约能猜到,诺亚应该属于翼宿军的特务组织,不能见光。
“所以那种方法是什么。”
费谢尔抓住水池边缘,勉强撑起身体,眼神凝光,银色片甲已经覆盖到大臂,他抬起左手,将湿润的发丝拨至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深邃的眉眼。
关于费谢尔的长相,私下经常流传着各种评价,最多的,就是说他生了一副多情的模样,可他真实性格却又无情冰冷,铁面无私。
所以现在,在下属面前,他又恢复成那位一丝不苟的将领,只不过稍显狼狈。
“啊,上将,您醒了。”艾利克俯首,右手四指虚握,拇指平伸,放至胸口中央,向费谢尔敬礼。
诺亚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但他一边敬礼,一边回复费谢尔:“切除虫纹之下的腺体。”
顿了顿,诺亚补充了一句:“很疼。”
还没等费谢尔回应,钟易的声音率先响起:“如果这样做的话,在现在的环境下,很容易引起感染。”
“我觉得您倒不必只担心感染的事。”诺亚平静地与钟易对视,“雌虫身体激素水平的维持一切都来自这里的腺体,如果切除,在头三个小时之内,该雌虫的免疫系统将遭到极大破坏,失去生命的概率在百分之七十以上。”
艾利克看了看诺亚,又将视线转移到钟易脸上:“尽管雌虫有强大的愈合能力,可腺体的破坏是一种不可逆的进程。”他停顿了下,半垂着眼,“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下,才能平安无事,所以我建议……”
“不用,直接动手吧。”费谢尔看向钟易,眼中那片熔化的金色又渐渐凝聚了起来。
钟易眼睫颤了颤,说到底,他认识面前这个灵魂已经很久了。从少年时期的惊鸿一瞥,到搭档时期的无比契合,久到除了自己的亲人,他所熟悉的,就只剩下这一个。
他明白,对方不愿意失去自我,不愿意做一个只被生理欲望支配的傀儡。
他记起在太空军的时候,他们曾在纪念太阳的休假日的傍晚,乘着维修星艇袅袅冒出的蒸汽,胡乱聊过跨度很大的话题。
从某个战友,聊到地球上的某一处喷发的火山,再从火山,聊到宇宙尽头,最后,他看向对方,漫不经心地,抛出一个对方无法回避的问题。
那人仅思考了一瞬,额前发丝有些长了,遮着眼。
只是静静无声地,超越语言,向他表述自己的内心和游疑。
那人对他说,他们都太年轻了。
他们并不能对彼此承诺,可以一起拥抱这个危机四伏的宇宙,温和地走向永远。
他明白,这就是对方的答复。
钟易记得那时候,心脏仿佛是一潭幽井,落了一块石头进去。
只稍微需要一点理性的分析,他便读懂了对方的潜台词。
毕竟爱需要亲密,需要性,需要责任,更需要尊严,如果被其中任何一项支配,那么我会被驯化,会堕落,会懦弱,会固执,爱将不再是爱,我将不再是我。
正是因为太过珍视,所以更加崇尚智者的爱。
于是回应便成了一种默认的延迟……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他彻底想明白,或许需要很长时间,或许只要某个瞬间……
可也正是对成熟的过分期待,他们反而都刻意掠过了未定的明天,直到在命运里留下遗憾。
所以……这次,无论如何……
钟易将心里翻涌起的那股遗憾压下去,端详着面前银发的雌虫上将,缓缓蹲下,手掌朝上,托起对方为救他而残破的右手,手腕稍转了个角度,修长的手指合上对方的指缝,紧紧扣住。
“我明白。”钟易握着那只温度高得吓人的手,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静下来。
“你还记得……纪念日的时候,那次,你的答复吗?”
费谢尔抬眼望进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嘴唇微张,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但我,就像无数时间里每一个我,无穷宇宙里每一个我,永远等你,等你无数次向我走来。”
他想了下,从昏黄的少年时光阅读过的书籍中,摘取他奉为圭臬的一句话,轻轻诉说给眼前的灵魂听。
“——然后我会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说着,他执起费谢尔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贴了一下。
“我来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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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易已经在尽力平复自己的心跳,他拼命设想自己仍然是实验基地一个普通的研究员,刀下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研究对象,只是需要救治而已。
可当他手中的不是手术刀,而是诺亚用来进攻的薄刃。
刀下的也不是什么研究对象,而是他的爱人。
“嘶——”
冰冷的刀切开灼热的皮肤,精准无误地抵上躁动的腺体。刹那间,琥珀、薄荷和柠檬的香气一瞬间达到最顶端,混合着丝丝黏腻的铁锈味。
很快,血腥气盖过香气,直到这不到五十平方的浴池再也找不见一丁点信息素的味道。
面前的雌虫双肩发抖,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痛苦的声音逸出,只剩下节奏错拍的呼吸,仿佛肺腔坏掉一样,不住倒抽着气。
尽管诺亚和艾利克他们都回避了,上将还是不允许自己泄露任何脆弱。
“咬出血了。”
钟易一顿,他停止切割的动作,伸出手拉开费谢尔那节渗出血丝的胳膊。
口中失去了缓解,唾液与血液混合拉长一条细丝,暗光下转瞬即逝地断开,费谢尔依旧没有出声,他改为咬紧自己的下唇。
“唔。”
猝不及防地,钟易按住了雌虫的下半张脸,错乱的鼻息打在他体温稍低的左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牢牢抓住两腮,很快,掌心被呼出来的水汽打湿。
“嘘,忍一忍。”
掌心下压的力度强了点,雌虫的颌骨被固定住,没法再进行咬合的动作。
覆掌之下的费谢尔,嘴唇被按在齿面,皆无法动弹,能动的只有他更加温热的舌尖。
钟易右手继续着这场冒险的,毫无麻醉的手术。
疼痛快要麻痹费谢尔的神经。
他只能一下一下,无助地,舌尖滑出超过齿间,无意识触碰着不属于他的掌心。
仿佛被卸下了一切尖牙利爪,只剩柔软的讨饶。
但钟易这边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
雌虫散发信息素的组织极为复杂,何况在这种条件下,没办法精细操作,只能暴力破坏分泌激素的细胞。
雌虫自我愈合能力十分强悍,加上虫族的后颈血管不是很丰富,没有出太多的血。钟易在切除那块控制雌虫一生的组织时,一部分的切口已经迅速再生新的细胞,开始缓慢愈合。
但尽管这样,雌虫的头颅卸了力,昏了过去。
他掌中感到沉重,只能牢牢地固定住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还好吗?”诺亚和艾利克走了进来,轻声问道,“闻不见上将的气味了。”
“你来看看。”钟易抬眼,对诺亚说。
诺亚走上前,弯腰看了一眼:“差不多了,你下手很准,边缘已经开始愈合了。”
钟易收了刀,在浴池里涮掉血迹,还给诺亚。他能感觉到费谢尔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
只是那道虫纹之中,刻上了永不磨灭的,新鲜翻红的伤疤。
“背上他,跟我来。”诺亚朝门外偏了下头,“这里太脏了,跟我们走,去个干净点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出自博尔赫斯英文诗两首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