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不清这是冷还是热,仿佛上一次说话还在刚才,可转瞬间,恍然又觉得自己像一座石像,许久未曾开口。
一座半身苔藓的石像,双手扶膝目视远方,正对着,千万时间中,碧涛卷起白浪,一片无穷无尽的海。
三个小时前。
“前面是什么!”布洛眼神好,他率先看见前方草丛中暗伏着一团黑影。
话音刚落,空气像薄薄的冰面突然破裂一样,响起十分细微的动静,危机四伏。
一根毒刺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飞速朝他们袭来。
钟易目光一凝,抽出腰间别着的一根趁手的木棍,削尖了一端,本是备不时之需,现下刚好用到。听觉先快与视觉一步,他反手朝袭击飞来的方向一打,那毒刺改变了轨迹,扎入地下,很快,周围一片绿草瞬间焦黑。
“这刺有毒!”
“呃……”
布洛和宁曼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怎么了?”布洛看宁曼双拳紧握,跪倒在地,正打算去扶他,却突然嗅到什么,捂住自己的鼻子,喃喃地说。“这味道……好奇怪……”
此时,树丛中的巨物才缓缓显形,它是个庞大的机械体,拥有四对步足,关节处的金属已经有些生锈,尾巴向上卷起,正对前方,典型的蝎形躯体。
可它从上身两侧处却突兀地嫁接了两对翼翅,胸部中段那延伸出来的翼翅根部,和康纳的相仿,也是中空的构造,里面流动的却是猩红色的暗光。
“钟易,快捂住鼻子,这味道不对劲,好像……没有力气……”布洛用衣服下摆死死捂住口鼻,声音闷闷地透出来。
“咻——”
异形智能体躯干衔接处的金属硬甲突然一层层发出响动,钟易紧盯着它,执木棍的右臂前挡,做出防备姿态,下一秒,尾部毒刺再一次向他们袭来。
“什么味道。”他沉声问。
布洛搀起已经完全失力的宁曼,同样虚弱地回:“你闻不到?很浓郁的西尔多瓦大辛草的味道。”
此话一出,评论区又冒出来了几个零星的观众。
恋综节目中断,所有事态都被迫开始向不可控制的地方狂飙,原本抱着看恋综心态的观众们一下子就树倒弥孙散,直播间一度只剩下不到两位数的观众还在坚持。
剩下的这些观众,他们远在母星,两颗星球间相隔很远,星际索道往返票价格昂贵,不靠帝国的力量,他们只能干看,毫无作用。
可这些观众出于担心和同情,还是留在直播间,继续揪心地看着镜头中发生的突变。
所以在听见西尔多瓦大辛草的时候,生活阅历丰富的观众们,实在忍不住再次评论。
【3IO90:西尔多瓦大辛草,听名字像是自然产物,但实际上是一种合成药剂,无色透明,适用于治疗生育功能障碍,临床效果来看,对处于成熟期的虫族,作用效果可达百分之百。】
【小虫虫:他们会怎么样?】
【3IO90:虚弱,出汗,体温升高,不出意外的话,会被诱导提前发|情。】
【小虫虫:但他们脸跟前就有一只怪物啊!】
【3IO90:所以大概率这三只虫,会在痛苦和欢愉中一起死去。】
“味道是那只智能体散发出来的?”
“对!”
钟易皱眉观察,他看见前方智能体小幅度扇动着翼翅,暗星一般的红色液体愈发透亮,扑扑簌簌的鳞粉掉落,呈现一种淡粉色的迷幻光晕。
他不由地捏紧手中木棍,动动鼻尖,无论怎么也嗅不到布洛口中的“气味”。他突然想通,那种味道,或许只对虫族起作用,而且说是气味也不准确,应该是来自蝶翼的信息素。
所以,对于布洛他们来说,不能久待在这怪物身边。
可若是一起逃跑,这怪物势必会跟上来。
由此,只有他这个不受信息素影响的人来将其引开。
“我倒数三个数,你和宁曼一起朝右后方跑。”
“那你呢?”
“我没事的。”钟易提起手中唯一的武器,面无表情看向这只怪物,体力值刚清空一轮,他借着进攻前夕的对峙,稳住身体,丝毫看不出他的僵直。
“可是……”
“三。”
钟易没有给他们犹豫的机会,干脆果断倒数出声。
见状,布洛立刻意会,不拖后腿,架起宁曼一条胳膊在自己肩上,倒退着往预定方向移动。
“二。”
钟易抬起手,微眯眼,正在寻找着那机械智能体的破绽。
“一!”
一声令下,三方同时行动,机械体抖了抖尾巴尖刺,连续朝钟易射出三发。
钟易向左躲避的同时,出手挥击,落下的尖刺里面的毒素,立刻将土壤染黑,土壤之上的植物变得焦枯,似被山火燎过。
“钟易!”
布洛半背着宁曼拐到树后,他实在放心不下,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钟易身体晃动一下,很快,那十分高,有些消瘦,却并不孱弱的身影,两脚开立,再次站稳,留下一个可靠的背影。
“没事,你们快走。”
说着,他突然反手一丢,抛过来一个银白色光滑的小东西。
布洛下意识地接在手中,是之前康纳交给钟易的茧。
“去控制中心集合。”
对方冷静且坚定的声音响起。
不知为何,从远处看去,布洛觉得钟易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他熟悉的气息,像是夜晚,从母星仰望上空,头顶正上方一轮巨大的主神星,淡蓝色的天体,照拂万物和一切时间,永恒不变的静谧。
从那种短暂熟悉感中飞速回过神来,他反应过来,立即答应:“好。”
布洛牢牢地将这枚茧握在手心。
听着身后的脚步越跑越远,钟易捂上左肩,一枚毒刺正中的位置。
他捏住刺,飞速将其拔了出来,本想做应急处理,头晕却先于痛觉来袭。
眼前一片眩晕,毒刺里的毒素似乎有麻痹效果,他恍惚间看到智能体再次举起蝎尾,可不知为什么,并没有朝他袭击,机械肢足僵在原地,也没有靠近他。
明明是个置他于死地的好机会。
下一秒,本能驱使他双腿,飞速转身。
跑。
密林暗影中,温度已经低至零度,正常状态下,在这里穿着单薄早就该抖着身体打颤。
可钟易在毒素的作用下,肢体麻痹,不觉得寒冷,跌跌撞撞前行,朝着雪山的方向,唯一还算清晰的念头就是去雪山顶,去控制中心。
可另一半大脑已经无法集中精神。他像是在做一个极度清醒的梦境,前方的雪山,不再是被制造出来的拟态山,而是一个纯白的脆弱瓷像。
那高大透明的瓷像屹立于眼前,就在咫尺之间。
忽然,低噪耳鸣,树枝被裁断的声音从脚下传出,这声过后,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瓷像在他眼前慢慢变换,形塑,凝聚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紧闭着眼,通体瓷白,鼻尖等用料稀薄的地方,透着神圣柔和的光。
那个人的模样他再也熟悉不过。
是费宁。
毒素麻痹着他的神经,他似乎是一脚踏进厚厚的雪里,冷意窜上脚背,顺着鞋子缝隙漫延上来,爬上他的小腿,仿佛被冰冻住一样,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随后,眼睁睁的,面前出现令他心魂震荡的一幕。
他看见,那瓷像裂开蛛网一样的缝,崩坏成碎片,轰然倒塌,碎成小块,小块再分崩离析,分解成指间并拢都无法挽留的细砂,细砂再次被空气碾磨,粉尘飞扬,像粒子一般消散。
瓷像任何物质形态都不再是原本的模样。
突然间,一种空洞的悲哀不知从身体哪出涌上来,一旦察觉的时候,他几乎要双膝跪地,仿佛被虚无给压垮。
那种声音又来了。
幻觉中,来自幽绿色海面的妖歌,奇异的声线和诡谲的词句,再一次盘桓在他脑海深处。
他沉迷在虚妄的幻灭中。
现实里,此刻,他却仰面躺在冰雪覆盖的森林尽头,峭壁之下一片荒凉的空地,积满了深雪,灌进他的耳朵也浑然不觉。
很快,失温症状让他感觉到热,体温调节中枢发生障碍,像是高峰期最拥挤的交通堵塞中心,所有混乱的感觉都汇聚在一起,杂乱不堪。
他抬起冻得通红的手,指尖失去血色,泛着青紫。他抓住自己外套第一颗扣子,想要解开。
突然,另一只温热苍白的手紧紧覆上他的手腕,抓住了他。
宛若抓住了溺水的人。
钟易瞳孔失去焦距,他对上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既像苍穹,又像天顶坠落摔在地上,变化的绿海。
“你还真是狼狈啊。”
陌生的声线。
钟易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凝聚目光,他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
陌生的瞳色。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手腕处的皮肤被火灼烧一样热,他后知后觉感到冷。
陌生的手。
但是……
他目光小幅度移开,重新回到那人脸上。
轻佻的笑,用笑埋藏很深情绪的表情。
担心,悲伤,浓郁到只靠神色无法兜住的情感。
钟易恍然卸下了什么重担,在毒素作用下,一直勉强坚持的理智骤然绷断,他在失去自我的前夕,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我终于找到你了。”
银发金瞳的雌虫低声一笑:“这句话不该由我来说吗?笨蛋。”
可惜钟易没有听见。
毒素已经渗透了他四肢百骸,他的头脑被一片幻境凌空驾驭,在那片幻境中,他仿佛跋涉时间沙海的旅者,徒然地寻找每一块碎片,试图拼凑一个完整的瓷像。
“你要做什么!”银发雌虫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完全失去意识的黑发青年,只靠本能行动,反钳住对方。
强硬地,坚定地,将那只温热的手拉至唇边,轻吻,哑声呢喃:
“找到了,就再也不放开,”
“关我身边,陪我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