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星在宫里待了半月, 除后宫掖殿不熟外,前、中、内朝都熟悉了。
这些日子祁野很是忙碌,晨钟一响祁野就得起床上朝, 早膳在宣和殿内殿解决,午膳和余星共食。饭后祁野照旧询问余星今日过得如何, 余星每每回答都大同小异,祁野渐渐就不问了, 倒是余星逐渐主动询问祁野。
祁野自得其乐,每回都无比耐心的解释, 遇到余星着实不懂的地方,他会以简御繁讲予少年听,原本艰深难懂的话语, 立即通俗易懂, 甚至还能一隅□□。
之前余星同祁野讲过那日国子学所见所闻, 祁野不似王施琅那般不予意见,而是面面俱圆讲了遍,从二人家族、身份、地位,到职事官与散官的区别。
“曹归帆的父亲是尚书令掌管尚书省,是职事官;将作大匠监管将作监, 负责监管修建宫室、宗庙、陵寝,虽有具体职事,但这些年所需建筑的宫室越来越少,逐步靠向散官。”祁野解释道,“散官只有官名,无职事。”
余星明白了, 举一反三道:“散官就是虚有其名,也不用每日上朝。”
祁野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不错,散官分文散官和武散官。”
就字面而言不难理解,不用祁野过多阐述,余星就能明白。
他想到欺凌一事,担心在自己不知情下关子澄会再度遭受欺压,犹豫再三终于问出口,“那人……我是说关子澄,他还会受欺负吗?”
余星问得极没底气。
祁野迟迟不作声,答案显而易见,曹归帆的身份注定关子澄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对方,想要不被欺负唯有避让,可关子澄还得上学,不可能时时刻刻避开曹归帆。
为了不让少年记挂,祁野昧蔽道:“不会了。”
余星点点头。
后来祁野私下找过尚书令曹策,特意提到曹归帆欺辱同窗,曹策骇然以惊,全然没想到孽子的事会闹到圣上面前,当即保证会严加管教犬子。
曹策一回府,就让下人叫来曹归帆,曹归帆不明所以,兴冲冲而来,鼻青脸肿离开。
曹归帆挨了一顿教训,脸上挂彩也没面子去国子学,倒让关子澄松了口气。
这日,尚衣局奉御前来求见余星。
余星让人进来,尚衣奉御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圣子,朝着余星作辑,满脸堆笑道:“臣见过圣、小公子。”
余星微愣了下,活了十多年还是头次见当官的给白身作辑,微愕之后他也起身回礼。
余星笑道:“您客气了。”
尚衣奉御激动地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您唤臣奉御即可,小公子有用得上臣的地方尽管吩咐,臣定当全力以赴。”
余星心想,那怎么好意思。
尚衣奉御继续道:“臣奉圣天子之命前来为小公子称体裁衣。”
余星不解:“做新衣?我才做了新衣就不必再做了,劳烦奉御亲自跑一趟了。”
奉御忙道:“小公子就不要为难臣了,若完成不了惹得龙颜大怒,臣哪里担当得起。”
余星微微动容,尚衣奉御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快速给余星量了尺寸。
余星问:“有事发生?”
奉御忙手忙脚道:“没事、没事,臣先告退。”
不等余星作声,尚衣奉御披着褡裢飞快溜走。
余星看着小太监,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小太监摇头,“奴婢不知,小公子想知道不妨问陛下。”
晚些时候,祁野过来陪余星用晚膳,余星心里憋不住话,将今日之事说了遍。
余星注视祁野,男人眸子深邃透着些许柔光。祁野面对少年时眼底的冷漠消失得干干净净,曾经的漫然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化为柔和。
余星就在这般温柔的眼神下问出口,“尚衣奉御说是你的意思。”
祁野反问:“不喜?”
“喜、喜欢的。”余星点了下头。
尚在余府时一年到头盼不到一件新衣,那时他多希望有新衣穿,如今却有数不过来的新衣。
“但衣服已经够了,不必再制新衣。”
祁野凝视他,似乎从少年眼中看出心中所想,他缓缓道:“此次不同,是为你做礼服。”
礼服?
余星知道像皇帝的衮服和官服就是礼服,可他一介白身,哪里用得上礼服!?
看出少年眼底的困惑,祁野耐心道:“不/日将举行典礼,须穿礼服。”
“我也要参加?”余星微微睁大眼。
祁野轻笑颔首,“可会弹琴作画?”
“那日我还要弹琴?”余星生怕那天让自己献技。
祁野嘴角微勾,“做过文章不曾?”
“不曾。”余星声音有些闷,他迟疑着要不要告诉祁野自己目不识丁。
祁野看出他郁抑,放柔语气问:“不爱做文章?”
余星又是一阵摇头,“不是,我……其实挺喜欢的,只是——我、我没上过蒙学,一个字也不认识,更不会写字。”
祁野听着他略显委屈的话语,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小孩一脸羡慕的模样。
想到此祁野心头涌起怜惜,抬手抚上少年发梢,“想上学么?”
余星没回答,祁野好似能看懂少年的眼神,“去崇文馆如何?”
崇文馆?
余星思索片刻道:“我想去……不过崇文馆是哪?”
“想去就去。”祁野揉了揉他发顶,“不过是个识字的地方,不必担心。”
祁野说得随意,乃至余星真以为就是个普通学堂,他之前听王施琅说过六学,除了记得国子学外,早忘记其他五学,这会儿便把崇文馆视为六学之一。
余星要去崇文馆,小太监比余星还要紧张,当晚就拾掇笔墨纸砚、笔套、诗筒、笔山等物。祁野又让太监送来紫毫笔、墨丸、辟雍砚、陶虎水注、青釉算珠笔洗,和金鸡镇纸等物。
小太监将这些收进松香雕花笥箧中。
余星见小太监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小贵得知此事也替少爷感到高兴,余星见他欢喜,说:“你若喜欢咱们同去。”
小贵惶恐摆手,“不行不行,哪有下人去学馆的道理,不如少爷学了再教小贵,就怕少爷嫌小贵太愚笨。”
余星便逗笑了,点了点小贵的脑门,“你呀你,我怎么会嫌弃你,再则我还担心夫子会嫌我笨拙。”
“少爷一点都不笨,谁说少爷笨,小的就跟谁急。”小贵双手叉腰,咋呼道。
余星的紧张被这么一打岔散了大半。
小太监在旁听着,听余星叫夫子实在没忍住,纠正道:“小公子,崇文馆内没有夫子,只有大学士、学士和直学士,他们除了授课外,还要整理图集,编撰修史,本身也是文官,比如大学士就是宰相或大儒,学士则是进士出身,才学兼备,才能被选入崇文馆授课。”
小太监听其宫人说两馆听得多了,也记住了些。
余星点了点头,更加重视此次的上学机会。
如果不是遇到了祁野,他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良机,他与祁野明明才相识两个多月,他却总觉得他们仿佛认识了很久。
余星第一天去崇文馆小贵和小太监都不放心,小太监不能跟去崇文馆,照料余星的担子就落在了小贵身上。
晨钟刚敲响,余星就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不多时小贵从耳房过来,小太监也进来伺候余星穿衣洗漱梳头。
小贵给余星擦手,“少爷,小子刚才过来时见陛下上朝去了。”
余星头次起得这么早,陈国没有钟鼓楼,自然也不会敲钟,来到禹国皇宫后,他才知道宫里有一座钟鼓楼,每日钟声传遍整座皇宫。起初他还不习惯,后来才知道祁野每日在第一声响时就起来了,那时他还感概皇帝不好做,没想到几日过去他也要夙兴昧旦。
余星吃晨食时,祁野已经带着千牛十二卫,尚乘局众人前往宣和殿,等余星用晚晨食才带着小贵和小太监赶往崇文馆。
崇文馆位于东宫中部偏西。
余星进宫月余,除了宣和宫就没去过其他宫,自然不知道东宫怎么走,小贵整日跟他待一块,自然也不认路,便由小太监领路,送两人去崇文馆外,又折身返回。
东宫在皇宫以东,不能直接由宣明殿向东行,需得穿过朱明门,绕横巷过去。如此余星就得提早半个时辰出发,才能绕一大圈走到崇文馆。
于是第一天余星就来问晚了,他到时学士已经来了,馆内学子不似国子监统一了服饰,二十多名学子大都身着月牙长袍,带了几分书卷气。
余星粗略看去没一个眼熟的,这些人比他小了几岁,个头都不及他高,倒有些卓乎不群的意味。
学士看了他一眼,心道多半是陛下口中的那名学子了,便不欲为难,随意指了一处空位,“你坐那处。”
余星俯首,“是。”
余星顺着学士所指方向看去,是中间的一个位置,他带着小贵走了过去,学士微微皱眉但没多言。余星在书案前坐下,小贵躬身在他身边跪坐。
余星前面是个十二来岁的小少年,脸蛋带着婴儿肥,脸颊红润,他扭头看了过来,见小厮跪坐在旁,便道:“小厮不能旁听,得去外面等。”
余星没想到小贵竟然不能进来,他略显促狭,正想让小贵出去,台上学士已开始授课,余星听了几句,一句也听不懂,半个时辰下来听得晕头转向,小贵直接打起了瞌睡。
学士授课并不生硬死板,只是余星没一点基础,听起《论语》自然一头雾水,等授完课,学士又让他们从中领悟,奈何余星不识字,毫无领悟可言,学士巡视了一圈,原本想考校余星一二,但想到他才来,又是陛下特许的,便没有立马考校,只交代他们抄写今日所学,便先行离去。
学士一走,堂内数道视线有意无意落在余星身上,不少人猜测余星身份,坐在余星面前的学子,转过身对他道:“我叫祁复,你呢?”
听到祁这个姓,余星下意识想到祁野,便把面前小少年视为祁野堂亲,他朝小少年露出浅笑,“我叫余星。”
祁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地说:“我觉得你有些眼熟,但记不起在哪儿见过你了,你对我有印象么?”
见余星摇头,祁复不再纠结,问:“你从前在哪儿上学?”
余星有些遑遑,祁复见他不答,倒不刨根追底,岔开话,“你学到哪儿了?”
余星:“?”
余星无从答起,祁复见他不回答,便误认为同自己一般,不喜读书做文章,笑道:“你住哪儿?”
余星有些慌了,支支吾吾半响,祁复显然是随口一问,正巧这时有人叫他,便兴高采烈朝那人跑去。
余星暗暗松了口气,和小贵一起仓皇回宣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