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的日子平淡过着, 白天同谢玉龙逛景点采风,晚上陪张淑宜老太太下棋,早中晚分别和谢辞雪打一次视频电话, 准时准点, 跟固定节目似的。但是廿六这天早晨,谢辞雪没打电话过来,陆鸣秋觉得奇怪, 在微信里发了句问号, 结果谢辞雪回了他一张照片,画面上是首都飞无锡的机票。

  陆鸣秋立刻意识到,谢辞雪今天要过来, 他连忙打字。

  陆鸣秋:【你工作已经忙完了吗?】

  谢辞雪:【差不多吧,我今天中午到,你先别告诉我妈和老太太。】

  陆鸣秋:【给她们惊喜?】

  谢辞雪:【对啊。】

  陆鸣秋心道, 这想法, 倒是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不过对张淑宜而言, 外孙突然出现,的确算是惊喜,她握着谢辞雪的手, 对一旁的婉姨吩咐道:“中午加道卤鸭,让后厨去松鹤楼买。”

  婉姨无奈:“老太太,这个点哪里来得及?”

  张淑宜想想, 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再让人去店里买, 确实仓促得很, 她叹口气:“算了, 晚上再备这道菜吧。”

  外孙来了, 老太太虽然表现得相当开心,但餐桌上食不言的规矩,还是没有打破,吃饭的时候半点人声听不见,桌面只有银筷与碗碟磕碰的声音。老太太喝着汤,眼睛瞧着对面,谢辞雪正在帮陆鸣秋布菜,银筷起起落落没停过,先顾着他男朋友,而后才是他自己。

  恰是这样的细节,让张淑宜意识到,阿辞用了真心,这让她对陆鸣秋高看一眼,更加的爱屋及乌。

  午餐结束后,谢辞雪陪外婆下围棋,今天有些热,谢玉龙嫌太阳大,不想出去逛,于是拉着陆鸣秋逛宅子,前院的花架摆满了兰草,陆鸣秋对兰花不熟,问谢姨品种。

  谢玉龙抬头看一眼,神色莫名惆怅:“这叫金沙树菊,是我父母过结婚纪念日的时候,我父亲送的,她很喜欢,亲自养了这盆金沙树菊二十多年。”

  陆鸣秋一愣,忽然想起首都对老太太来说是伤心地,他最初没懂,现在想想,便明白了,惹人伤心的不是土地,而是与人相关的旧事。

  “外婆和外公之间的感情应该很好吧。”陆鸣秋感慨道。

  谢玉龙笑起来:“他们在我小的时候,天天吵架,有时还会动手呢,许多人说他们是怨偶,我当时也这么以为,还悄咪咪跑到我妈面前,让她离婚……”

  谢玉龙的大胆恣意,原来小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陆鸣秋追问道:“然后呢?”

  “我妈摸摸我的头,说我年纪太小,不懂什么是爱,我就和我哥抱怨,吵架算什么爱……但长大了再看,才发现,吵吵闹闹未尝不是爱的一种表现,我和我前夫离婚的时候,完全没有和他说话的兴趣,这才叫没有爱。”

  陆鸣秋不理解:“谢姨,为什么吵架算是爱?”

  “我母亲脾气倔,我父亲也是个犟种,他们当初在一起是因为商业联姻,所以相看两厌,后来爱上了,又碍于面子,不肯向对方低头,非要拧着来……他们吵是因为爱,闹也是因为爱,后来我父亲想通了,人活一世,老婆比尊严更重要,他率先低头,两人从此再没吵过。”

  谢玉龙说起父母爱情,眼底带着怀念,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舒展的兰花叶片。

  陆鸣秋听完这些话,下意识回过头,看向背后的客厅,黄杨木茶几前,穿了一身雪白衬衫的谢辞雪正襟危坐,修长的手指间夹着棋子,头颈微垂,眼神若有所思,似在琢磨棋局。他与老太太认真对弈时,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锐利得有些伤人眼。

  陆鸣秋看了一会儿,正准备收回视线,却见谢辞雪抬头,目光穿过空气,落到他身上。

  两人无声对视。

  这是个短暂的瞬间,但又仿佛很漫长。

  陆鸣秋的心忽然一跳,像情窦顿开时的悸动,下一秒,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再次冒出。

  他想,我究竟爱不爱他?

  ***

  周六,谢玉龙随张淑宜到寺庙礼佛,陪陆鸣秋采风的人,自然换成谢辞雪,他们来到一条上年纪的旧街,找了家茶楼,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往外看,观察最有烟火气的风土人情。

  两人闲坐一下午,陆鸣秋执笔涂涂画画,一幅幅街景跃然于纸上。

  晚间古街更热闹,前来夜游的人很多,置身喧哗里,有种节假日出来逛庙会的感觉,谢辞雪怕与陆鸣秋走散,紧紧牵着他的手不放,天气热,相贴的肌肤冒出薄汗,潮湿、粘连,空气都变得腻歪起来。

  走到一家首饰店门口时,谢辞雪倏然看向陆鸣秋的耳朵,然后拽着人进了店门。

  店里人不少,大多都是爱漂亮的姑娘家,两人大男人突然牵手进来,着实惹眼,许多人偷偷拿眼睛看他们。

  陆鸣秋有些懵,等站到柜台旁边才想起问一句:“干嘛?”

  谢辞雪捏捏他的耳朵:“你耳垂圆润,不戴饰品可惜了,我原本看中了卡地亚的一款耳环,但想了想,还是你自己挑选的款式最合心意。”

  陆鸣秋的确有耳洞,两只耳朵的耳垂各有一个,耳骨各有一个,加起来共有四个,大学期间他爱买花里胡哨的耳饰戴,可后来和顾少容在一起,对方说这些首饰太过于女气,不好看,他渐渐就不爱戴了。

  但耳洞打的时间久,不戴也不会愈合。

  陆鸣秋低头,去看玻璃柜里的耳环,明亮的灯光一照,饰品熠熠闪光,银色蝴蝶静静摆放在红色绒布上,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舞。

  谢辞雪注意到他视线的落点,轻轻一笑,冲店员说:“试试这款。”

  等店员拿出耳饰,他亲自帮陆鸣秋戴上,冰冷的圆环穿过柔软的肌肤,银色蝴蝶正好卡在耳朵边缘,几道珍珠组成的细流苏悬垂而下,手指轻轻一拨,如水般轻晃。

  陆鸣秋长相俊美,这种耳饰他戴起来不显违和,反倒有种别样的风情。

  店员捧来镜子,让他观察自己的面貌,他看了一会儿,转头问谢辞雪:“好看吗?”

  耳环的珍珠流苏随他的动作而摆动,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流光,十分抢眼。

  谢辞雪被流光吸引,盯着他白里透粉的耳垂看。

  良久后,他轻声说:“这对耳环很衬你。”

  说完,他到柜台付款。

  两人离开饰品店,陆鸣秋懒得取耳环,干脆直接戴出门,继续往前走了一截路,前面有家摊铺面前围了许多人,他走过去凑热闹,发现是给人画肖像的,以他的眼光来看,对方的画技一般,但出图特别快,所以生意特别好。

  “你说我要是摆个摊,能不能有这么好的生意?”陆鸣秋凑到谢辞雪的耳边,笑着问。

  “会翻倍。”

  陆鸣秋觉得谢辞雪夸人的方式已经没有基本法了:“摆摊画画能有这么多人来,已经顶天了,还能翻倍?”

  谢辞雪笑:“我出大价钱,让你画我,自然就翻倍了。”

  “投机取巧。”

  话是嗔怪的话,语气却是高兴的语气,陆鸣秋笑吟吟,与谢辞雪一同离开肖像铺,沿街小吃店多,他们没正经吃晚饭,全靠各色苏州小食饱腹,其实主要是陆鸣秋在吃,江南多甜口,他来这边走一遭,仿佛来天堂。

  夜色渐深,可古街的游人一点没少,店铺挂起彩灯,光影绚烂夺目,路过玉石店,陆鸣秋进去凑热闹,谢辞雪扫一眼,看出里头没什么好货色,而且老板还拿冰翠手镯冒充冰种翡翠,忽悠陆鸣秋掏钱,他看不下去,走到陆鸣秋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假的。”

  “我又不买,”陆鸣秋狡黠一笑,“逗他玩呢。”

  谢辞雪语气无奈:“这有什么好玩的……”

  陆鸣秋一边往店铺外走,一边给他解释:“他以为他是在忽悠我,其实是我在装傻,看他演独角戏,这不好玩吗?”

  谢辞雪还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他摸摸陆鸣秋的头,问:“你喜欢玉石?”

  “也不算,看个新鲜而已。”

  “我家有块田黄,你们画家不都有章 ?到时候我找大师帮你刻一个。”

  谢辞雪是走进玉石铺才想起这一茬,那块田黄闲置多年,一直没找到用处,拿去给陆鸣秋刻个印章 正正好。

  “田黄?”

  陆鸣秋咋舌,这玩意可是号称一两田黄三两金……他觉得自己无福消受,“别,太贵了。”

  “没事,反正它放在我家也快生灰了,你让它焕发新机,它还得谢谢你。”

  见陆鸣秋继续摇头,谢辞雪笑道:“那这样吧,田黄章 我先找人刻,等我们结婚了,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你……”

  这话题扯得远了,陆鸣秋低头不说话,谢辞雪本来以为他不会再接话茬了,没成想,耳朵里飘来一句——

  “你这算求婚吗?”

  问完,陆鸣秋觉得自己脑子抽了,他们在一起满打满算刚一个月,结果聊的话题突然从恋爱跨越到结婚,中间省了至少十几个步骤。

  “不算,”谢辞雪说,“这也太没仪式感,我迷信,肯定选个黄道吉日向你求婚。”

  陆鸣秋胡乱点点头,赶紧掠过这个话题。

  夜街逛久了,陆鸣秋走得腿酸,想找地方休息,谢辞雪看眼时间,觉得可以回去了,不过考虑到陆鸣秋真累了,走到停车场还要大概半小时,他干脆直接蹲下身,背陆鸣秋过去。

  陆鸣秋趴在他背上,感受到周围游人的目光,心里登时不好意思起来,他把整张脸埋在谢辞雪的肩上,不肯抬起头,等走到僻静的巷子里时,他的羞涩才渐渐消失。

  陆鸣秋看着眼前的路,觉得谢辞雪走的每一步都异常沉稳,他忽然问:“我重吗?”

  “轻得很。”

  陆鸣秋不信:“我现在的体重已经是正常水平了!”

  “嗯,还是轻。”

  谢辞雪的尾音带笑,融在初夏的夜风里,多了丝缱绻。

  他们走过街角处的时候,一株油桐树映入眼帘,洁白的花朵在黑暗中轻颤,月光勾勒出树枝的轮廓,银色光晕笼罩,让桐花看上去如雾如霞。

  一朵花自枝头飘落,陆鸣秋伸手接过,他突然想起桐花的花语——情窦初开。

  “谢辞雪。”

  这声音极轻,如果不是周围太安静,而且两人离得近,谢辞雪怕是要错过这声喊。

  他回头问:“怎么了?”

  陆鸣秋看向他的眼睛,漆黑的瞳孔里闪耀着灯火,像广阔的深池里升起唯一的光。

  他的心猛然跳动,恰如平静的湖面掉入一颗石子,水纹不停荡漾,久久无法停歇。

  陆鸣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因何而起。

  他想,我好像确实爱他。

  作者有话说:

  恭喜秋秋彻底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