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逆狗>第0104章

  头顶的无影灯在静止的目光中熄灭,浅色的瞳孔瞬间变暗,撕心裂肺的疼痛在结束时逐渐变得绵长,意识逐渐回笼,片刻后,展辰玉用余光瞥见了身边走过来的人。

  “放回去。”

  沙哑的声音从苍白的嘴唇里发出,助产士的脚步一顿,面前躺着的女人已经把头偏向了另一面,于是认为是她生产后身体还没恢复,就又把怀中刚出生的婴儿放了回去,走到她身边要为她检查身体,但展辰玉说她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不想看见她手中抱着的。

  助产士听后身体微微一滞,随即便告诉她这是产后必须要做的,接着便开始了检查。她在那一瞬的停滞后笑了起来,虽然带着口罩和头套,但那眉眼弯弯的,很是慈蔼。

  二十四岁的展辰玉比到中年的她冷硬得多,年轻人多的就是一份执着和无畏,也许是麻药作祟,她开始对陌生人说起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护士。”她道,“我不明白我的人生中为什么非要有一个孩子。”

  “你们原本是不打算要孩子的吗?”助产士道,“你丈夫似乎也有很急的工作。”

  产房的灯很明亮,外面等着的只有展如芳一个人,那个已经当了父亲的人签过字就消失在了医院里,不是助产士说的那样有很急的工作,他只是不在意。展辰玉也一样,她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到过这件事上。

  “不是这样。”她看着灰白的天花板,“这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事,我想要没有任何束缚的完成我的人生规划,得到没有任何人能干涉我的自由。”

  这时,助产士的检查做完了,她一边轻缓地收拾着用具一边回应道:“妹妹,很多时候自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以为那是自由但其实是另一种束缚。”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没当着展辰玉的面,回身之后依然笑着,“这个你不想要的孩子说不定以后会变成你的唯一。”

  收拾完以后护士扶着展辰玉坐了起来,接着她又去旁边抱来了那个刚出生的婴儿,这一次,展辰玉没有拒绝,护士便把包裹着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臂弯里。

  怀中的东西在放下后不停地乱动着,不过总的来说没有超过臂弯的范围,展辰玉看着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这样堪堪抱着,但生命真的很神奇,这一个从她身体里出来的肉团仿佛有魔力,只要看见了便移不开眼睛。

  良久之后,她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丝闪动着的光亮,“唯一吗。”

  “这不是去公墓的路。”

  身后的座位传来冷淡的声音,文秘书握着方向盘,脸上面无表情,“嗯,我们要去殡仪馆。”

  车窗两旁是不断倒退着的树木,从宁城郊外的宅邸出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导航温柔的女声,但直到车开进了另一个郊区,坐在后座的周梓瑛发现这不是去宁城公墓的路。

  “我妈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那是周总为了刺激你才这么说的。”文秘书道,“那天晚宴之后,你外婆晕倒在了手术室外,你情绪不稳定被周总关了起来,你妈妈唯一的两个直系亲属都不在,遗体就从医院转移到了殡仪馆,一直保存到现在。”

  周梓瑛没有说话,后视镜里只能看见他淡漠的脸,而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少年从出发到现在一直都盯着窗外,对他们谈论的事没有任何反应。

  “虽然是前妻,但周总秉持着人道精神,主持了你妈妈出车祸之后的所有事。去警局配合调查,安排你外婆住进医院治疗,联系学校,和所有人解释你那天在晚宴里异常的行为,还有接下来我们要去的你妈妈的葬礼,她的朋友、学校的同事,还有你已经出院的外婆都在。”

  意料中的毫无反应,文秘书这次没有停留,接着道:“那场车祸鉴定为意外,货车司机超速行驶,你妈妈在行驶中突然拐向了超速行驶的货车,警察调查后发现你妈妈最近疑似有精神恍惚,头痛,焦虑心悸等症状。”

  “市区里红路灯多,车辆也拥堵,超速并不常见。”周梓瑛开口道。

  “只是不常见而已。”文秘书紧握着方向盘叹了一口气,脸上憔悴得快死了,“梓瑛,我知道你最关心什么,你妈妈的死跟周总有没有关系我并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一个牛马,就算跟周总有关系也不是我这种喽啰能知道的事,或者这其实就是一场意外,关键是看你怎么想。你觉得周总有问题那你就要有证据,不能光凭想象,现在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就是一场意外。”

  她的语调有气无力,颓丧冷漠,但却很能让人信服。文秘书本来很讨厌现在的小孩,比她聪明比她厉害比她有学识比她有活力,还对未来充满着希望。不像她,未来一眼就能望到头,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沉寂的心掀起了些微的波澜,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两个并排坐着的少年,“你,还有你。”她嘲讽道,“你们现在都太弱小了。”

  话落,车子里陷入了很久的沉默,后排坐着的两个人一个看着窗外,另一个垂着眼眸,他们中间隔着一段距离,谁也没有看谁像是对方不存在一般,只是在听到文秘书的话后,那搭在中间位置上的手不约而同地收紧,捏成了拳头。

  到了殡仪馆的车库,文秘书从副驾驶上拿了一个袋子给周梓瑛,里面装着一套黑色的西装,换上之后文秘书又给了周梓瑛一张黑纱帮他戴在右手臂,给了李瑞锋一朵白花戴在胸前,做完这些之后文秘书本来想按照周臻焱的要求嘱咐他等会儿进灵堂之后的礼仪,但看着脸上挂着微笑的他,文秘书突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上去之后在门口等待已久的展如芳快步走过去抱住了周梓瑛,她穿着黑色的套裙,在周梓瑛的怀中泣不成声,一同出来的还有展家的亲戚以及她为数不多的朋友和学校的同事,他们都围在周梓瑛和展如芳的身边,满脸的沉重和悲伤。

  李瑞锋没和他们一起出现在门口,而是从另一边绕了进去,看见从门口出来的人里有冯诚辉和柯绮,他便不动声色地站在了他们身边,融入了人群之中。柯绮和冯诚辉看见他都是一愣,接着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对着他欲言又止了很久,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天很昏暗,就连外面绿油油的山和清澈的湖泊都蒙上了一层灰色,周梓瑛和展如芳在簇拥之下走进了灵堂,一些亲朋好友在此时上前来慰问,周梓瑛从善如流地交谈着,李瑞锋看见了他的眼中泛起的泪光,但他知道他的这些眼泪和情绪都不是真实的,他的悲痛和绝望全都留在了那间地下室里,他绝对不会跟任何人展现他真实的脆弱,现在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除了能再见到展辰玉遗体最后一面,不过都是一场戏一场社交,这对周梓瑛来说简直得心应手,收放自如。

  李瑞锋看着他在交谈时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手帕,擦拭之后又朝对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对方看见他这个令人心碎的笑容更加悲伤。

  祭拜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最后只留下了周梓瑛,展如芳还有几个展家的亲戚守夜。周臻焱在一众亲朋好友面前和周梓瑛一起露个面以后就离开了,在此期间,两人站得很近也很和谐,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与那天的晚宴判若两人。周臻焱离开后也只留下了文秘书处理葬礼的相关事宜。

  李瑞锋也没走,跟着文秘书一起坐在旁边的屋子里,周梓瑛展如芳还有展家的亲戚都在另一间。文秘书随便吃了几口外卖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就开始狂敲键盘,她还随身带着一盒速溶咖啡,就着殡仪馆的纸杯动作熟练地冲泡,李瑞锋在半夜的时候只闭着眼眯了一小会儿,睁眼就看见旁边的垃圾桶里扔满了咖啡的包装袋,李瑞锋忍不住问:“你这样会猝死吗。”

  文秘书居然还有精力回答他的问题,“不会,牛马很难杀。”

  第二天遗体火化后就送往了公墓。下葬的过程不算复杂,是殡仪馆去糟取精后更适合现代的精简版,文秘书坐在墓园外的车上没有参加,周臻焱也没来,李瑞锋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早晨七点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还下着稀疏的下雨,从山上望去能一直毫无阻拦地望到天际,他突然想起了他妈妈的葬礼,十一岁的他从灵堂开始就一直在哭,哭到第二天下葬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停不下来,李伍达和程予都没有父母,在宁城也没有亲戚,来的都是些狐朋狗友,还有一个刑警队的韩鹰。

  葬礼结束后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到最后只剩下李瑞锋和周梓瑛。

  即便身前的人早已离去,但李瑞锋还是站在原地,离墓碑五米的距离;而周梓瑛就站在墓碑前,背对着李瑞锋,他们夹在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地面之间,黄白的花是这里唯一的颜色,周梓瑛垂眼盯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微笑着,不太像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周梓瑛很少看见展辰玉笑,她会在和自己的学生交流时展现出和蔼可亲的一面,这个时候她就会笑,是那种不会对周梓瑛露出的温柔的笑。小学的时候听说要是自己学习拿了第一名家长就会开心,但每一次他把成绩单、一等奖奖状拿给展辰玉看的时候后者的反应都很平淡,最多只会说一句“嗯,不错,继续保持”。

  但即便是这样,他从小就一直希望展辰玉能开心,就算她支配着他,控制着他,希望他按照她的计划走完人生,他很痛苦,他很怨恨,可他知道展辰玉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他,每当她惊恐地看着他,说你是我的唯一,你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时他除了压抑还有悲痛,他的确是展辰玉的唯一,这就导致恨意和悲痛与同样的爱,以及对自由的渴望都在他的身体里混杂着,折磨着他的思想,浸染着他的大脑,最后这团无处宣泄的情绪变成了疯狂和暴力。

  可这一切的挣扎似乎都没有了意义,展辰玉死了,他想从她那里寻求的相互理解与自由再也得不到了,他的亲生母亲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他甚至没有好好地拥抱过她。

  他还记得那天李瑞锋对他说的话,他们说着关于母亲的话题,最后李瑞锋让他不要后悔。那时候他怨恨着展辰玉,认为李瑞锋永远不可能会理解他,对他说的话更是不屑一顾。

  他从来没想过展辰玉会死的事。直到现在,她死了,就像李瑞锋说的那样,自责和悔恨吞没了他,那一瞬间,他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想法。

  但即便失去母亲,周梓瑛这样的人都没有要死的理由,即便没有自由,他也会不停地去追寻,即便痛苦,即便悲伤,他也不会停下脚步。展辰玉让他学会了什么?纵使人生漫长,苦涩如歌,人都是要往前走的。

  雨渐渐停下,少年低着头,头发被吹来的风扬起遮住了双眼,那白皙的脸颊在此刻滑下泪水,他的嘴角向上扬着,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接着对着墓碑张开了嘴,发出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

  “妈,我爱你。”

  忽然有金光照射而来,文秘书停下敲键盘的手往窗外的天空看去,轻风拨开了云雾,阳光倾泻而下,照耀了整个墓园,她远远地看见那座墓碑前站着两个少年,身后的那个看着前面的那个,而前面的人和墓碑一起照耀在阳光下,似乎是在哭也似乎是在笑。

  地上的雨水被阳光逐渐蒸发,文秘书停下手中的工作就这么看着,片刻后,前面的少年回头对身后的那个说了什么,看嘴型应该是走吧,接着他们同时转身,踩着脚下的光,并排着朝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