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逸鸣提着包踏进高一教学楼时看见年级教导主任呆在九班门口等什么人，两秒过后从门口走出来一个又高又英俊的男孩，张逸鸣认得这个学生，可以说全校的同学和老师没人不认识。在一部分同学眼中他是崇拜的对象，另一部分眼中是恶心的人渣，而在十八中大多数老师，包括张逸鸣的眼中，他属于“无药可救”的那一类学生。
这种学生幼稚且顽固，不上课不学习，反抗着学校的一切，他们很早就接触了社会，接触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思想早已扭曲，责骂处分对他们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也没有任何意义，就连家长都已经放弃的孩子，老师更没有再关心的理由，等他们身上的处分达到了学校开除的条件之后，那些学生自然而然地就会消失在学校里。
顶尖的学校没有这类学生，中等的学校有两三个，而十八中这样的下等学校里，这样的学生占了三分之一，其中就包括高一九班的李瑞锋和高三九班的林羽恒。
张逸鸣在和教导主任简短地打完招呼后就进了办公室。张逸鸣是今年才招进来的年轻教师，今年十八中只招聘了两个应届毕业生，其中一个因为受不了十八中的学生不到一个月就辞职了，现在只有张逸鸣是整个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本来应该好好培养，但学校却把他分到了整个学校里最没有人情味的老师宋宽手下当徒弟，张逸鸣上班的这小半年里，一边要被学生折磨一边又要被自己的师父折磨，辞职的心一天比一天强烈。
周一这天他到得最早，等整理完大会上要发言的材料宋宽才出现在了办公室，他穿着灰黑色的老式衬衫，衬衫扎在洗得泛白的西裤里，一只手里提着破旧的公文包另一只手里拿着掉漆的保温杯，神色冷漠地从张逸鸣身边路过，坐到了最里面的办公桌上。
张逸鸣暗暗吸气，努力笑了出来，“师父早啊。”
“嗯。”
这冷漠的回应让张逸鸣现在就想打开文档写辞职报告书，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说起能让宋宽开心的事，“师父，你们班的那个李瑞锋马上要被开除了，这下您也能松口气了吧。”
刚拧开保温杯的宋宽瞬间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师父您不知道吗？”张逸鸣没有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办公室里除了他们两个其他老师也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张逸鸣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了宋宽身边小声对他道，“上个星期领导就在商量开除他的事，因为从上个星期开始很多学生还有学生家长都目睹了他跟黑社会的人走在一起，甚至还和他们一起闹事，像是在干不法的勾当，本来李瑞锋就已经是老城区里出了名的混混，学生家长越来越担心自己的孩子跟这样的人在同一个学校里，于是就一起向学校举报，甚至有些家长还向教委投诉。”
宋宽听后脸笼下一片阴霾，“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张逸鸣闻言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件事影响不好，校长不让我们在办公室和教室里讨论，领导也已经着手处理了好几天，但您也不至于不知……”
“宋老师，您真的不知道吗。”
打断张逸鸣说话的是一个资历老的女教师，教语文，和张逸鸣宋宽一个办公室的，她化着淡妆，披散着头发，坐在办公桌上，看向宋宽的眼中带着轻蔑，“你们班李瑞锋要被开除的事，学校是故意瞒着你的。”
张逸鸣听后张大了嘴，宋宽一下子站了起来，看向女老师的眼神很冷，“你说什么？”
“李瑞锋这样的学生本来早就达到了学校开除他的条件，要不是宋老师你在他每一次违纪处分时替他求情甚至还包庇他，学校也不至于会被家长投诉。”女老师和宋宽对视着，语气很是冰冷，“宋老师，您现在是我们学校里唯一的高级教师，您再怎么犯错学校都不会轻易给你重罚，这次瞒着你，就是想避开你把这件本该早就解决的事解决掉。”
“那些领导知道我的学生什么？”宋宽朝她吼了起来，“你们了解李瑞锋吗？你们知道开除一个学生会对他一生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吗？学校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女老师闻言冷笑了起来，“宋老师，我来给你讲一讲什么才是责任。”
“高一，九年义务教育已经结束，学生已经具备了可以走出社会工作的能力，如果一个学生没有读书的心，思想不在读书上，别人怎么推着他走都是徒劳，就连家长都不管的人我们怎么才能管得住，对他来说，离开学校才是最好的选择。”她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学生真的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但他伤害别人，违反学校纪律的事就是事实，那些被他伤害的学生还有学生家长谁来负责。据我所知，每次事情的结尾都是你和他爸爸登门道歉，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学生还需要呆在学校里吗？”
“苏老师。”宋宽捏紧了拳头，“你明明知道读书才是他们这些孩子唯一的出路。”
“犯错就应该承担犯错的后果，我们不仅教书还要育人。”她道，“宋老师，学校已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了。”
女老师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张逸鸣被这个对话震惊得合不拢嘴，他第一次看见他师父如此激动。半响后，他听见宋宽问他：“罗主任在哪儿？”
张逸鸣想了想刚才罗主任和李瑞锋走过去的方向，是隔壁的行政楼，“应该在校长办公室……”他道，“李瑞锋也跟他一起去了……”
话落，宋宽一下子冲出了办公室，张逸鸣怔愣了一秒，迈开步子跟他一起冲了出去，他们一前一后地跑出了教学楼，张逸鸣跟在宋宽后面，双双进了行政楼，校长办公室在四楼走楼梯，宋宽跑得跟飞一样，他这个年轻小伙子竟然追不上，他看着前面瘦削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师父！您到底是为什么！您已经对他够负责了！说到底一个人的未来最终应该负责任的是他自己！您做再多也没用啊！李瑞锋已经没救了！”
张逸鸣喊完，前面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他在张逸鸣担忧又着急的目光中冲进了校长的办公室里。
“李瑞锋，你被开除了。”
头发半白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上，他看着站在他的面前的学生，目光沧桑且严肃，他想从这个学生的表情中看到些什么，但从始至终这个孩子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甚至在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的变化，就像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看见他的反应，王麟在心里定下了结论，他沉着目光，对一旁的人道：“罗主任，通知他的家长。”
这时，李瑞锋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他张了张口，但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想说些什么，但又能说些什么，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开口，也不允许他作出激烈的反应，他的脑子一时间有些混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主任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王校长！”
就在罗主任拨通电话的时候，校长办公室的门砰地一下被推开，王麟一看来人，脸带上了怒气，“谁让你来的？”
宋宽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朝办公室里走，他一把拉过怔住的李瑞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这时张逸鸣也跑了上来，但是没胆子进去，只能在外面扶着门框喘气擦汗，他看见宋宽把李瑞锋拉到自己身后，又往前虚浮着走了几步，接着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对着王麟跪了下去。
“王校长，求您再给李瑞锋一次机会。”
李瑞锋瞪大了双眼。
“宋老师。”王麟在宋宽跪下去的时候就站了起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十分严肃，“五次警告，四次记过，两次留校察看，两次把同学打到医院，和黑社会混在一起，家长投诉到教委，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处理？”
“我知道，我都明白。”宋宽低着头，汗水不断地从脸上滑落，“但还是恳求学校再给这孩子一次机会，我会负责到底。”
“负责？你要怎么负责？”王麟道，“这个后果你能承担吗？你有资格承担吗？学校的声誉，家长的信赖，学生的安全，这是你辞去工作就能解决的吗？”
“学校的声誉本来……”
“够了！”
王麟看向罗主任，沉声道：“打电话。”
“校长。”
平静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那个始终沉默的人终于开了口，四双目光在这时同时落在了他身上，空气静默了两秒，接着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慢慢地蹲下身，也同样跪在了地上。
李瑞锋跪得很直，他看着王麟，目光如炬。
“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的声音冷静而又坚定，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震撼。在王麟罗主任还有张逸鸣的眼中，李瑞锋是“没救”的学生，其中罗主任和宋宽比其他人更了解李瑞锋，他身上全是因为生活环境和家庭经历催生出来的暴力和逆骨，他的世界观要比别的同龄人更早的形成，顽固又让人害怕。
这样的对峙曾经发生过很多次，犯错的学生和批评的老师，但李瑞锋的态度无一例外都是不在乎，随便怎么骂随便怎么处罚他都无所谓，甚至还会不耐烦，而现在，这样的学生居然会放下自尊心跪在地上乞求一次读书的机会。
“李瑞锋，你是真心的吗？”王麟问道。
“嗯。”
办公室里沉默了半响，王麟没有说话。学生和他的班主任都跪在自己面前，在他快三十年的教育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遇见，王麟突然就明白了宋宽的出现对于李瑞锋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在告知李瑞锋自己被开除时后者平淡的反应。
他的自尊心很强，每一个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强，是绝对不会给别人跪下的。
良久，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冷冷地开口。
“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