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菀佳的家住在桐市市区以西, 三轮车拧足马力也要跑40分钟。
从城镇到农村，从宽大的柏油马路到蜿蜒的乡间水泥小路，承载着无数人的归心似箭。
家里还是两年前的样子, 小小的平房坐落在山脚, 屋顶有点歪，填补过两次的瓦片颜色不齐, 有些青有些黑, 在山林中反倒有一种错落的自然感。
墙壁和地面都是水泥打的，屋后是倾斜山坡的竹林，屋前一片小坝, 用来堆放木柴和杂物, 坝外一排小花园，一半种花，一半种小葱辣椒, 平日炒菜的佐料便是现摘现炒。
“到了, 到了到了！”
叶华扛着箱子走在最前面, 快速放好箱子之后, 回头来接叶菀佳沉甸甸的背包。
“有点破噶, 小裴，你不要介意哦！”
裴苏叶搀扶着一瘸一拐的陈美娟, 笑道：
“不会, 叔叔您太见外了。”
水泥外墙的左边挂着几串晒干的辣椒，右边挂着一节一节的腊红的香肠, 底下靠着堆放一排木柴，小坝的木竿子衣架晾晒着几件衣服, 和叶菀佳的被褥。
“很有生活气息。”
裴苏叶感慨。
“当然了。”叶菀佳骄傲地挺胸，“别看我们家小, 但五脏俱全，什么东西都有。这些香肠都是他们自己装的。”
说着，浏览的目光落到墙根堆放的干柴，失落了几分，转头问：
“妈妈，怎么还在烧柴？不是给你们打了钱，安天然气吗？”
陈美娟笑着摆手：“安了，队长到家里来盯着人安的。但是烧气还是要钱，不如烧灶，一分钱不要。”
叶菀佳指责：“燃气一个月能有多少钱？我每个月给你们打的生活费，你们是不是没花？”
叶华去里屋放背包，听到叶菀佳的质问，连忙出来圆场：
“花了，你看，爸爸今天来接你，就是用你的钱买的新衣服。”
陈美娟抬头，看了裴苏叶一眼，顺着叶华的话往下说，却又好似有弦外之音：
“该花的都花了的，剩下的，我们俩想着给你存点嫁妆。以后你总是要结婚生子，后半辈子有个依靠，对不对？”
话音落地，仿佛一个八音盒摔落，啪的一声，音乐杳无。
叶菀佳没有说话，下意识想去拉裴苏叶的手，却只摸到一团空气。侧头看去，之间裴苏叶俨然寒暄地点头微笑，只是那笑容，只是亲近之人才看得出个中苦涩。
叶华拍了陈美娟一下：“哎，佳佳还没谈对象呢，你说这个干什么？等会儿让小裴笑话。”
裴苏叶只说：“没关系，叔叔，做父母的，当然都希望女儿找一个好归宿。”
于是，一场暗中的试探化险为夷。老两口赶紧去厨房张罗晚饭，等人消失在小坝的瞬间，叶菀佳便扑进裴苏叶怀里，喉咙肿胀着发疼，几乎裂开。
她怪自己没能跟父母坦白，害得裴苏叶，这个她深深爱着的人，用朋友的身份掩饰她们的感情。
裴苏叶知道她的心思，正因为知道，所以不用明说，她便深深体会到那股浓郁的苦涩。
“没事。”
她小声说，安抚地拍拍她的背，却又不得不警戒地望着厨房的方向，强行将怀抱拉开，望进那双通红的眼睛，心疼坏了。
“没事，小叶子。你看，他们很喜欢我，这很好。”
叶菀佳咬着后槽牙，用了极大的力气忍耐，泪珠却还是唰地滚了下来：
“一点也不好。”
她的没有压低声音，哽咽，破碎，立即被裴苏叶捂住嘴唇。
掌心传来唇的颤抖，裴苏叶也红了眼眶，连忙朝厨房的方向望了眼，二老正在里面忙碌，没有注意她们的情况。于是拔高声音，用里面的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菀佳，带我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于是，互相搀扶着进屋，走到最里面的卧室。
“你看，佳佳跟小裴关系还挺好。”
听到看房间的对话，叶华的眼睛里透着骄傲，刷锅的力气都大了些，“小裴是大学老师，人脉广，佳佳跟她处好点，以后对事业也好。”
陈美娟望着灶台里燃烧的火焰，双目失焦：“我就是觉得关系太好了......”
“嗯？好还不好么？”
“华哥，你有没有觉得她们，她们好像不是普通的关系？”
叶华将刷完锅的水一瓢一瓢地往水槽里舀，听到这话，动作慢了下来：
“那是什么关系？”
陈美娟失魂落魄地望着柴火，一番话在心里翻江倒海，却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词来描述，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吐出几个字：
“我不知道。”
叶华思考了一下，跟叶菀佳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半垂下去，半晌后，重新抬头，恢复精神抖擞的状态，舀了一瓢干净的水重新刷锅。
“年轻女孩感情好是正常的，你别胡思乱想。人小裴第一次来我们家，给人家留个好印象，以后工作上也好关照我们佳佳。”
或许男性跟女性的敏感度不一样，又或许，刚才的低头想了太多。
于是，一顿各怀心思的晚饭揭开了锅。
红油豆腐、清蒸香肠、虎皮酸菜鱼、青椒土豆丝、软浆叶蛋汤，都是出自叶华这位唐人街第一大厨之手。虽然菜式简单，但都是拿手的家常好菜。
在裴苏叶的安慰下，叶菀佳平复了心情，吃到阔别两年的家常菜后，眼睛笑得弯了起来。
“好吃！爸爸的厨艺还是这么好！”
叶华喜笑颜开，忙招呼裴苏叶夹菜，陈美娟也笑着说：
“都30了，吃起东西来还跟小孩子一样。”
叶菀佳不满地努嘴：“什么30？明明才27。”
叶华忙着陈美娟：“周岁是27，虚岁都28了，晃两年就是30了。”
陈美娟看向裴苏叶：“小裴呢？你比我们佳佳大一点，也快30了吧？”
裴苏叶咽下嘴里的鱼肉，点头：“嗯，6月份就30了。”
叶华接着问：“谈对象没有呢？像你这些高学历的女生，也不知道哪家的男娃娃配得上你哦。”
叶菀佳愣了一下，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机械地扒饭。
刚才在卧室，她们达成共识，少说话，尤其是感情方面的话题。
裴苏叶的眼帘垂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有一下，复又抬起来，微笑着看向叶华：
“谈了，不过还没结婚。”
叶华又问：“那见过家长没有呢？”
这问题颇难，若说没有吧，二老就面对面坐在她跟前。若说见过吧，确实也是刚见的。
于是，她不露山水地微笑，说：
“带她见过我妈，印象挺好的。”
确实见过，在母亲没有去世的时候，在充满欢声笑语的操场，她见到一身水墨长裙的苏虹月。
慈眉善目，满眼欢喜，晃眼已经7年。
心里突然有些酸楚，同样是第一次见面，她在苏虹月面前可以坦坦荡荡，而裴苏叶却要百般隐瞒，掩藏自己的感情，佯装朋友。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软弱，没有跟父母出柜。
裴苏叶的回答滴水不漏，但在陈美娟眼中，并不算是完美答案。尤其，她看到的那个车站的亲吻，那不是一对普通的朋友能做出来的举动。
“人家是博士，还用你操心。”她数落了一番叶华，然后心里措辞了无数遍，试探地说：
“小裴在大学教书，应该认识很多青年才俊哈？我们佳佳还单着，你帮她物色物色呢？”
咔！
咀嚼的饭团里有一粒沙子，从牙齿传到耳根，穿刺到大脑深处。
叶菀佳的眼底涌出阴霾，万幸低着头，无人察觉。
裴苏叶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纹，下意识看了叶菀佳一眼，目光在抓着裤腿的发抖的手上停留，抬眼，笑着说：
“菀佳她很优秀，不用我帮忙。”
心里的猜想越来越明显，陈美娟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问：
“怎么不用呢？佳佳从来没谈过恋爱，但是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以后肯定也是希望相夫教子。小裴，你人缘广，看到那些优秀的男孩子，不要忘记给我们佳佳介绍啊。”
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说着要帮她介绍对象的话。无论是谁，其痛心的程度都远胜于刀绞。
裴苏叶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努力调整了几下呼吸，才姑且压住那股苦涩。才抬头时，仍是一脸温和：
“好，一定。”
咔......咔......
叶菀佳缓慢地咀嚼着，将齿间的沙粒一点一点磨碎，最后咽下。
咽的瞬间，她似乎决定什么，腾地抬起头来，目光坚毅，一字一句道：
“她不会给我介绍的。”
陈美娟愣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少在叶菀佳脸上出现的眼神。尖锐得像菜板上的刀，但又那么清亮，那么单纯，宛如映照着月光的池塘。
那一刻，她后悔了，病态蜡黄的脸抽搐了一下，退一步说：
“不介绍就不介绍么，这孩子，突然这么认真干什么？”
她避开眼神，夹了一片鱼肉，放到叶菀佳碗里。
但已经迟了。
这个她养了二十几年的孩子，那样坚毅那样专情的孩子，一旦决定的事情，无人可以扭转。
裴苏叶意识到事态的偏颇，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想要阻止，但，终是惘然。
叶菀佳彻底放下筷子，目光聚焦到陈美娟的眼睛，眼神真挚，宛如烈日下反射耀眼光芒的水晶。
“妈妈，有件事，本来想等你康复之后再说。但是现在，我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