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嘉誉去了育英高级中学。
和萧蕴一个人去的时候一样,梁嘉誉也在门卫那里登记了身份信息。
他之前以为周心远在他印象里的学校读书,但是没想到也只是名字一样罢了。
梁嘉誉去看了那张周心远拿着奖状的照片。春天里,他们在小屋里的时候,周心远跟他说他写作文得过奖,原来就是这一张。
他的手不自觉地想触碰十几岁的周心远,又因为理智而悬在空中,不上不下,叫人生疑。梁嘉誉吸了一口气,还是没有问出我可不可以买走这张照片的荒唐问题,只是拿手机拍了张照片,然后去了周心远曾经念书的教室。
已经开学一阵子了,梁嘉誉站在教室后门,听见孩子们在读课本。他没再靠近,心里知道周心远几年前就坐在这里面读书,就觉得和他又靠近了一些。
离开学校后,梁嘉誉看见萧蕴在门口抽烟。
他走过去,笑了笑,道:“在学校门口抽烟?”
萧蕴眯起眼睛,吐出一个烟圈,道:“忍不住。”
“给我一根吧。”梁嘉誉说。
“身体重要。”萧蕴无情地拒绝了他。
两人从学校慢慢走回周心远的家,从外面买了点粗粮和小菜吃。他们在这间老屋里住了几天,像是感染了这种颓败的气息。
梁嘉誉吃着馒头,说道:“你说,康岩就这么告诉你一切经过,他是怎么想的?”
萧蕴道:“他觉得无所谓,反正他的目的已经不可能达到了。”
“我还没死。”
“嗯,但是梁安的事情也被爆出来了。”
“是吗?”梁嘉誉后知后觉,“他们怎么说的?”
萧蕴拿出手机来递给梁嘉誉,梁嘉誉的手机早就不用了,已经关机很久,他接过萧蕴的手机,随便看了看新闻的报道,都是在说知名导演的爷爷年轻时参与文物走私,害死朋友一家,简直是乌烟瘴气,梁嘉誉自然也成了全网公敌,微博的评论早就不能看了。
不知道家里人怎么样……他们还好吗?梁嘉誉沉默地想着,又把手机还给了萧蕴。
萧蕴安慰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不会的。”梁嘉誉摇了摇头。
萧蕴歪过头,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以后还会拍戏吧?”
梁嘉誉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
他不会再拍电影了。
这是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情。对于他来说,电影已经变成了插在心口的一把刀子。
乡村的夜十分安静。梁嘉誉闭上眼睛,喝了很多水,差一点就在椅子上睡着。
第二日,梁嘉誉和萧蕴离开郎山镇,萧蕴的任务达成,梁嘉誉将最后一笔钱打在他的银行卡上。
回到家后,家里的气氛非常严肃,梁嘉誉和妈妈抱了一下,总觉得妈妈似乎老了不少。
“嘉誉。”梁琦君从楼梯上走下来,“你……回来了。”
梁嘉誉点了点头。
梁琦君走了过来,看着他道:“爷爷的事情……影响你了。”
梁嘉誉道:“我不会拍电影了。”
“什么?”梁琦君有点错愕,“可是电影……电影不是你最喜欢的……”
“我不喜欢它了。”
梁嘉誉走上前抱了抱梁琦君,道:“别担心。”
“小远呢?”梁琦君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小远找到了吗?”
“没有。”梁嘉誉说,“但我会找到他的。”
简明知过了几天才来梁嘉誉家里看他,因为梁嘉誉又生病了。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一直发烧。先是高烧,烧的他头昏脑涨,身上的骨头都疼,等过了一阵子转为低烧,整个人还是昏沉沉的,没有力气。
梁嘉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和外界产生联系,每天就是吃饭、睡觉。
简明知过来看他,给他带了一张梁嘉誉喜欢的唱片。
“花了好长时间才淘到的。”简明知叹了口气,坐在他的对面。
梁嘉誉抬头看他,觉得简明知似乎也瘦了一些,就问:“剧组呢?”
“让他们都回去了。”简明知说,“母带我给你带来了,你还想剪吗?”
“康岩那边呢?”
“没说,感觉没消息了。”
“嗯。”
简明知还不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感叹人生无常,小远这么年轻就……
“他不会死的。”梁嘉誉低着头说,“我能感觉得到。”
简明知张了张嘴,最后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看了看,还有那本海子的诗集。
“你的?”简明知问。
“小远的。”梁嘉誉说。
“小远……”简明知心里有些复杂,“他是个很不一样的人。”
“对。”梁嘉誉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轻轻笑了笑,“他是个很特别的人。”
要是能够重新回到那个夜里,要是爷爷没有做出那件事,小远可能会过上另外一种生活。是像他一样吗?能够无忧忧虑地长大、出国留学,任性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梁嘉誉不敢想,却又每时每刻都在想他,他的生活是偷来的,这一切原本都不应该属于他。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爷爷已经去世了,何况,他很爱他。无数次,梁嘉誉都能回忆起爷爷的笑脸,他们给爷爷过生日,他好像还能闻到爷爷身上那股专属于老人的味道,他干枯的手轻轻地摸在他脸颊上的感觉……
梁安爱家人。
他给了他们的全部的爱。
即使……这些都是偷来的,骗来的。但梁嘉誉……又能怎么办呢?
病好了之后,已经快入冬了。
仍然没有周心远的消息。搜索队已经找遍了,没有就是没有。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周心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只有梁嘉誉一个人,不肯接受。
他说你们不找了,我去找。
梁嘉誉又回到了那个小岛,他住在小卖部老板的二楼,先交了一年的租金,买了一艘船。白天,他跟渔民一样出海,晚上,他回到岛上,坐在他的电脑前,慢慢地剪他的母带。
小卖部老板觉得他是个神人,一直很尊敬他。后来他们混熟了,小卖部老板又觉得梁嘉誉是个神经病,有一次他们在一起吃饭,老板道:“有些人决定离开,连海都会帮他的,别再找啦。”
梁嘉誉愣了一下,随后微微笑了一下。
等到老板去端菜的时候,他也只是偷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他的电影剪得很慢很慢,每一分钟都是周心远,每个镜头都是周心远,他看见电影里的周心远,像是存在于传说里的永恒,他好像一直没有离开他,一直在那里。
拍戏的时候,周心远到底是什么感觉?他是不是很痛?但是……但是为什么他对着自己从来都是笑着的,他一个字也没有说过啊……梁嘉誉每次想到这里,都觉得不能呼吸,有时候心里太苦了,只能暂停手上的事情,躲进被子里蒙头大睡。
等到来年开春,梁嘉誉已经能熟练掌握航行的技巧,有时候,他甚至会去捕鱼。但是他的捕到的鱼从来不要,全都送给了小卖部老板。
夏天,他晒黑了。穿起了花衬衫和短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头上戴着白色的渔夫帽。此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梁嘉誉留起了胡子,岛上的人都认识了他。
妈妈来看过他,一直跟他开玩笑,说他再也不帅啦。梁嘉誉邀请她坐了自己的船,到了海中央,他哭了起来。
他说,妈妈,我找不到他。妈妈,我怎么办?
于是妈妈也哭了。
哭完之后,他们又回到岛上。梁嘉誉开着摩托,送妈妈回去,再一个人回到岛上来。
秋天,他还在剪片子,一点一滴地缓慢折磨自己。看小远的笔记,读海子的诗。
冬天的时候他离开这里,一个人去了安河村。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导演了,透过深夜火车的玻璃,梁嘉誉只是一个一脸疲惫的中年男人。
安河村里,傻子不见了,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自然也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梁嘉誉穿越树林,找不见他和周心远的小树屋。
什么都没有了,一瞬之间,他什么也没有了。
村民问他电影的事情,梁嘉誉只是苦涩地说,再过一阵子。
再过一阵子。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梁嘉誉就这样对自己说。再过一阵子,一定要找到周心远。
后来梁嘉誉又这样过了两年,他的电影剪完了,观众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最后一次完整地看完了《蜉蝣》,然后,他删掉了。
今年,梁嘉誉三十四岁,而他的小远又在哪里呢?